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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书
来源: | 作者:津子围  时间: 2011-02-15

             蒲草没有泥,岂能发长。芦荻没有水,岂能生发。
                                 ——《旧约•约伯记》

  一、 大雪的窄街

  公元1971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从梦中醒来,立即感觉到明亮的光芒。清醒后才知道,明亮的光芒来自窗外。由于窗玻璃上的霜花太厚,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是原子弹的光辐射吗?这是我看到明亮的窗户时产生的第一个想法。
  我裹着棉被挪到窗台前,用指甲和哈气配合着,想在厚厚的霜花中抠出一块儿可以看到外面的圆洞。几分钟后,我的努力收到了效果。当一个鸭蛋大的圆洞出现在我面前时,我发现外面是一片耀眼的银白色。
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雪。
  父亲带着凉凉的寒气进屋。他戴着栽绒的帽子和棉“手闷子”,那个“手闷子”只有大拇指、二拇指,剩下的三个指头合在一起。它是把老绿帆布絮上棉花,再缝合而成的,缝纫机在上面还扎了一些菱形的图案。父亲脱掉棉“手闷子”,把手伸到我的被窝里,一边“冰”我一边笑着说,快起来,太阳照屁股啦!
  冬天早晨起床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我最打憷穿衣服。穿棉袄还好,可以在被窝里焐一焐,变得暖和一些,而棉裤就不同了,两条腿伸进冷如冰窖的棉裤腿里,浑身发抖,上下牙也磕磕碰碰。
  从屋子里出来,我的眼前呈现出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大雪把用板皮围成的院子覆盖了。
  那天夜里的雪下得够大了,足有一米厚。这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雪,我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了。这样的大雪,即使对北方人来说也是措手不及的。清理积雪非常困难,雪是占面积的,你从这个地方清出去,总得找个堆放的地方。本来,我家门前那条街就是窄街,如果把积雪清理在路边,就会把别人家的窗户堵上。
  人是聪明的,大家在厚厚的积雪中挖出一条条战壕似的通道,“战壕”蜿蜒着,从自己家的院子里伸展出来,汇合到窄街上。窄街是稍微宽阔一些的通道,把一家一户连接起来。从高空看,那种场景应该像一片树叶的筋脉,叶子的主脉就是那条我们每天必须经过、没有街名的窄街了。
  那天我高兴极了,一方面大雪堵塞了交通,我可以晚去上学,甚至不用去上课,突如其来的大雪,把人们预定的计划全部打乱了。另一方面,这样的大雪对北方长大的孩子也是新鲜的,我们可以做一些比一般的堆雪人、打雪仗还有意思的事。走在通道里,一低头就可以把自己掩藏起来。当时,我觉得自己真的置身电影《地道战》的环境里,在纵横交错的战壕里面跑来跑去,可以发挥无穷无尽的想象力,进行一场从未经历过的战争游戏。

  我的窄街就在大森林的边缘,一个叫八面通的小镇上。铁道的一侧是八面通林业局,一侧是县城。它所处的位置是黑龙江省的东南部,离中苏边境不足一百公里,过了马桥河林场,就要检查边防通行证了。中国这么大,那时候,没多少人知道那个地方。现在,知道的人也不是很多。不过,小地方的人却都知道北京,知道外面的世界。
  那个年月,中苏关系正紧张着,“深挖洞,广积粮”、“反修防修”的条幅到处都是。砖墙上,板障子上,大树上。我家也和很多家庭一样,在窗玻璃上贴上了“米”字的纸条,以防玻璃被震碎了伤到人;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挖了地窖,以防空袭。预防空袭的警报经常在大修厂的灰楼上响起来。这时,大家就把准备好的干粮和炒面背上,跟着前呼后拥的人群,向铁道旁的防空洞跑去。我的任务是背二十斤重的由豆面、玉米面和麦子面混合的炒面,每次背起炒面,我都想起压缩饼干这个概念,这个概念对于我来说,有种神秘而致命的诱惑力,时至今天,我也没见到真正的压缩饼干是什么样子。那时,我们已经有了预防原子弹的知识,林业局电影院的宣传板上,长久地贴着预防原子弹的宣传画。从原子弹的蘑菇云升空开始,第一个阶段是光辐射,第二个阶段是冲击波,第三个阶段是核污染。我们应该选择背阴有沟的地方,两手交叉在额头前,俯卧在地上。那个姿势,学校里统一排练过,大家排成了几队,一起一伏,场面十分宏伟、壮观。
  当时我坚定地认为,原子弹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是“纸老虎”罢了,我甚至希望原子弹在林业局的上空爆炸,那样,我就可以验证我的姿势是否标准了,而且,我懵懂地认为,原子弹爆炸时的彩色蘑菇云一定十分漂亮。
  我家住在林业局北面的“五妇联”,也就相当于现在的街区。至于为什么叫“五妇联”,从未见过文字记载,我想,这个名称大概起源于文化大革命吧。文化大革命期间,八面通林业局划分为五个区域,分别属于五个妇女联合组织,即五个“妇联”。下大雪这一年,早就没有妇女联合组织了,但人们还习惯这样划分,因为除了这种划分之外,没有可以替代的组织。比如,那个时候林业局居民区是没有街道这个名称,“街道”在我们那儿,似乎不属于社会主义的专有名称。
  真的很难用语言来描述我家的具体方位,我们那条窄街没有街名,我家的房子也没有门牌号,所以,我只能这样说,我家在林业局俱乐部北面的山坡上,沿着一条四十度的坡路上去,出现的就是窄街了。窄街很长,起码有150米,从进入窄街开始,路过六栋平房,第七栋就是我家那栋房子。我们那栋房子共住了五户,我家在中间,从南面或者从北面数都是第三家。第一家是姜破鞋家,她的名声很不好,挂着破鞋游过街,可令我们不解的是,常有男人向她献殷勤,大人们这样解释,那是一个臭蛋,当然会招引嗡嗡叫的苍蝇。第二户是赵木匠家,他下了班之后干私活儿,夜里,刨子、锯、锤子制造出各种声响,搅得邻居睡卧不安。他不干私活儿不行,他的疯老婆很能生孩子,一两年一个,活下来的就活下来,死了就扔在离我家不远的后洼子里。第四户是柱子家,他爸爸是个大酒包,有一个显眼的酒糟鼻子。第五户是大舌头家,他有一个傻姐姐,经常吃男人的亏。一栋房里就有两个脑子有问题的人,的确有些巧合。后来我还是把她们分别出来了,疯与傻是不同的,赵木匠老婆得的是间歇性精神病,不犯病和好人一样,犯了病就跟这个世界没关系了。大舌头的傻姐姐呢,她属于“缺心眼儿”那类,人长成了大姑娘,智力却一直停留在四五岁的阶段,在她眼里,这个世界的所有人和事物都是混沌的、迷迷糊糊的……除了我们这一栋房五户人家外,窄街上还有很多人我都认识,这些人无论是否情愿,都得走在那条春天泥泞、秋天扬尘的土街上。
  窄街的每户人家都有院子,前后院都是用板皮夹的障子,前院里有用于烧柴的板皮垛,两米来高,很有规模。同样有规模的还有仓房,仓房是贮存杂物的,有必要和没有必要的东西都贮存进去,我们那里几乎家家都有仓房。还有一个就是用于冬天贮存蔬菜用的菜窖。菜窖一般在秋天的时候挖掘,长、宽两米左右,挖到两米半深之后,像盖房子一样在上面搭横梁、木板,再铺上黄灿灿的草袋子,然后,往草袋子上覆土,等上面的土踩硬实了,菜窖上面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除了菜窖口以外,院子是平整的。
  我家的后院是一小块菜地,种一些适应季节的蔬菜。院子后面还有两栋房子,再往后就是县农业社的大菜地了。过了菜地有三条山涧水冲刷的大沟,沟很深,不下雨的时候没有水,长着茂密的蒿草。再远处就是山了,山不高,温和地起起伏伏。山上长满了次生的柞树、白桦和松树,树林十分稠密。
  现在,我们回到大雪后的窄街。
  窄街长年有发酵的气味儿,春天有瘟鸡、死猫的气味儿,夏天有沤粪的气味儿,秋天有烂叶子的气味儿,冬天有大酱、腌酸菜的气味儿。还有,一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我总觉得窄街上浮荡着看不见人影儿、听不到声音的游魂。

  起床后,我直接去找邻居赵强玩。我们两家只隔了一层板障子,从板缝中,我看到赵强和他弟弟赵波在清扫院子里的积雪。这里用清扫,是一个大家都明白却不恰当的词汇,因为在当时的林区,没有人扫雪,雪很厚,扫是扫不起的,清除积雪的工具是方形平口的铁锹和用白松木板钉的雪推子,雪推子的模样有点儿像运动会举的牌子,牌子部分主要用来推雪。我对赵强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赵强知道我在板障子的另一侧看他,他移动一下兔皮棉帽,把“手闷子”叼在嘴上,用皴得麻拉拉的手提了一下裤子,然后,走到板障子边。我说,走啊,出去玩打仗?赵强眨了眨眼睛,小声对我说:“现在不行,我爸让把院子里的雪都堆到外面去。等我一会儿!”赵强说的时候,白色的哈气在他的脸前飘动着,他冻红的圆鼻头下,淌着透明的鼻涕。我看看他家院子,我的老天,没一上午的时间,怎么也不可能把积雪清理完,我知道赵强的父亲家教很严,不干完活他不可能出来玩。
  就这样,我戴着褐色的“一把撸”上街了。“一把撸”是一种栽绒做成的棉帽,上面有一个小圆球,天不太冷的时候,把四面翻卷起来,就成了“老太太”帽,寒冷的时候,可以把帽檐放下来,整个头都可以包起来,只留眼睛,有点像后来港台影片里劫匪打劫银行用的面具。那个时候,人们不会把“一把撸”和面具联系起来,也从没听说有人把它当成作案工具,那不过是一个时髦的帽子,虽然在商店里只卖6元钱,可那也不是谁都能买得起的,我们班的同学中只有两人有“一把撸”,令很多男孩子羡慕。我的“一把撸”是两折的,放下帽檐时,可以把脸遮住,却挡不住脖子,而真正好的“一把撸”起码是三折的,有的还四折。四折的只能是我梦寐以求的愿望。
  我在窄街上转了两圈,没有找到可以玩的小伙伴,就转了回来,走到前栋房黄毛家的后院。大雪把黄毛家的后窗挡住了,只看到窗户最上格玻璃上用洋灰袋子纸糊的“米”字。下面玻璃被厚厚的雪遮盖住了,只有朝阳那面的窗户还有透明的希望。
  我揉出雪团,向黄毛家的玻璃窗投掷,投了七八次,还是不能投到理想的位置上。没下雪时,如果我想叫黄毛出来玩,只要在他家后窗上弄出一些响动,黄毛就知道我在找他了,没多大一会儿工夫,我就能够看见黄毛顶着他那焦黄的头发出来了。
  黄毛是混血儿,他妈有白种人血统,父亲原来在铁路上做技术工作,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到林业局当了工人。特殊的环境和背景下,黄毛一家人都显得小心和谦恭,在街上见到大人、孩子都十分友好。比如我用石头敲他家的后窗,如果换了别人,大人可能会恼火,并且不让孩子出来玩。黄毛家不同,大人们几乎不跟他家来往,所以,有人找他家的孩子出来玩,他们也感到很高兴,就十分痛快地让黄毛出来了。
  在黄毛家门口,我碰到黄毛的妈妈,他妈妈用不够标准的汉语说:“黄小强(黄毛)清雪去了。”
  黄毛没在自家院子里清雪,也没到窄街上清雪,他跑到房头去搭雪屋了。我找到黄毛时,他的雪屋已经有了模样。那个雪屋有一人多高,从外面看圆墩墩的,像一个米仓。里面被黄毛垒出一个可以容下三四个人的大洞。黄毛见到我,露着豁牙笑了。我问黄毛搭雪屋干什么,黄毛说,留给我们玩的,一边说一边用铁锹拍实里面的雪。我问有我的份吗?黄毛说,当然有。我接过黄毛的铁锹,帮黄毛拍起雪来。我在雪屋的里面搞建设,黄毛就去雪屋外面装饰,他还给雪屋设计了一个尖顶,那个建筑样式格外新奇,不知道黄毛是怎样产生的灵感。
  那天中午我是蹚着大雪窝子上学的,到了学校我才知道,几乎有一半的学生没到校。老师不能按计划讲新课,就带领我们清扫操场上的积雪。一般说来,雪晴之后就起风了,风夹带着雪末,打在人脸上像被树条子抽打一般。天色暗了下来,学校连忙通知提前放学。在学校期间,我的心思全在雪屋上,担心雪屋被风吹垮,也担心被人破坏了。
  从学校回到窄街,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雪屋,过了街角,我看到雪屋是完整的,雪屋不仅完整,好像还扩充出来一个小雪屋。走到雪屋洞口一看,里面竟然有好几个人——黄毛、大舌头、大龅牙、拴马桩以及赵强和赵波。“你们都没去上学啊?”我大声问。他们几个人一齐笑了起来。我看看结实了许多、面积扩大了许多的雪屋,知道他们都出了力。
  傍晚,我们就聚集在那个雪屋里,雪屋没有门,无形之风使得乳白色蜡烛的火苗左扑右闪,忽明忽暗。那天晚上有没有月亮我不记得了,即使有月光,也会被大风扬起的雪末遮蔽住的。大龅牙有些担心地说,这样的天气,苏联会不会向我们发起进攻呢?关于这个问题,引起了我们普遍的担心,也引发了我们一场大讨论。
  我们讨论的核心是——“当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当前的形势当然是“反修防修”,我们都认为,说不准什么时候,苏联就会入侵,如果苏联来进攻,我们该怎样保卫伟大的祖国呢?我们设计了若干种方案,比如飞机从空中飞来怎么办,坦克来了怎么办,敌人的力量暂时强大怎么办,等等。
  黄毛在讨论的时候一般不怎么发言,而赵强也多是应和我的看法,我赞成他的想法大概只有一次。讨论到“苏修”从空中来攻击时,我们先后设计了几种方案。大龅牙说,如果敌人的飞机来了,我们就用大炮轰。大舌头说,可以用马克辛重机枪扫射。拴马桩说,我们应该制造一种可以把地雷投上天的装置,像大大的弹弓,把地雷射到天上,用地雷炸那些飞机。我们都觉得这个想法很好,可当讨论到做大弹弓的胶皮时,大家又犯难了,一时想不出能保证射程和弹力的胶皮。赵强说,我认为最好用水压式重机枪扫射。最后,我们统一了想法,决定采用水压式重机枪,我们都不知道水压式重机枪到底有多厉害,由于这个词新鲜,所以,猜测水压式重机枪一定是最厉害、最有效的。
  大舌头说,如果“苏修”联合美国佬一起来进攻我们怎么办?大龅牙说,好办,没啥不好办的,我们可以联合朝鲜、越南、古巴、坦桑尼亚和阿尔巴尼亚一起消灭他们。我简单地统计了一下,认为可以放心了,因为苏联和美国是两个国家,而我们是六个国家,六比二,所以,我们肯定能胜利。
  蜡烛燃烧完了,我们也只好各自回家。回家的路上,赵强有些神秘地对我说,以后谈机密的事别让黄毛参加,他妈是“苏修”特务。我立即觉得浑身发冷,这个问题我从未想过。经赵强的提醒,我才感到这是个严重的问题。除了预防原子弹的知识之外,我们的脑子里还装满反特防特的知识。关于反特防特,学校教给我们识别苏联特务的六种方法。平时,我时不时观察路上的行人,非常希望有一个苏联特务被我识破,那样,我就用实际行动捍卫了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在学校里也会风光起来。头脑中绷了这根弦儿之后,在路上看到遗落的东西也不会捡起来,我判断,路上捡到的糖果就是苏联特务放了毒药的食物,捡到钢笔什么的,有可能是苏联特务的无声手枪或者定时炸弹,我想我是不会上当的。
  黄毛妈是苏联特务吗?如果她是苏联特务,为什么没人抓她呢?我觉得十分困惑。
  后来我知道,黄毛妈不是苏联人,她应该属于犹太人或者属于犹太混血。黄毛的姥爷是犹太人,姥姥是捷克人,他们在三十年代末从欧洲辗转到了哈尔滨,尔后不知怎么又到了我们这里。这是题外话。
  下大雪那天夜里,窄街上出了三件事:大舌头的傻姐姐失踪了,大人找到后半夜,仍未见到人影。大家觉得,傻妮这次失踪与以往不同,恐怕性命难保。另一件事是我同班同学丛丹的爸爸在路上滑倒,摔断了胯骨。还有,我们精心建造的雪屋坍塌了,不是风吹垮的,是人为破坏的,至于是谁干的,无法查到。——这些事都发生在我们那条没有名字的、盛满大雪的窄街上。

  二、 后洼子

  丛丹爸爸丛大夫的胯骨摔坏了,父亲和母亲都很担心。风停那天晚上,父亲跟母亲商量,要把家里的老母鸡杀了送给丛大夫。母亲有些犹豫,她说,本来准备用那个母鸡抱窝孵小鸡的。父亲说,离春天还有一段时间,到时候再买一只老母鸡。
  7点钟准时停电,每天都如此。那个时候,电是国家免费供应的,可居民最需要电的时候却停电了,夜里11点来电,可到了那个时候,大多数人家都已入睡。一停电,这个县城一片漆黑。大家习惯过那样的生活,似乎也能理解,紧张的电力要保证生产部门,我们也客观上支持了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
  母亲点蜡烛的工夫,父亲把大花鸡抱了回来,他还是听从了母亲的意见,放弃了母鸡,选择了家里唯一的公鸡——大花鸡。母亲看着地下的大花鸡,声音柔弱地说,谁忍心把它杀了,实在不行,你把活鸡送给丛大夫吧。父亲似乎也下不了手,他说,那也只好这样了。
  母亲用麻绳绑好大花鸡的膀子,递给父亲。父亲拎在手里,刚要出门,母亲拉了我一下,让我陪父亲去丛大夫家送鸡。
  “四妇联”和“五妇联”之间,有一个空地叫“后洼子”,我们要去丛丹家,必须经过后洼子,后洼子在我家和丛丹家之间。后洼子是一个人工形成的大坑。雨天过后,后洼子就成了水泡子,但更多的时候,那里是干涸的,一片褪了色的黄。由于水泡子底部淤积着稀泥,所以,干涸时的水泡子龟裂成鱼鳞碎块,纷纷翘着角儿,揭开是薄薄的片儿。然而下雨之后,水泡子边的路十分泥泞,走在那里,就像有人拉你的鞋,拉力很大,一不小心就被拔掉了鞋。
  丛丹是我们班里学习最好、长得最漂亮的女生。丛丹是什么时候搬到我们这里来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她家在我家之后来到八面通林业局。 听大人讲,丛丹的妈妈原来是市林业干校的老师,文化大革命后期,由于“生活作风”问题,在教学楼的阁楼里上吊了,定性为“自绝于党和人民”,属于畏罪自杀。后来,丛大夫就领着丛丹从牡丹江林业干校下放到八面通林业局。
  丛丹家和我们家的关系很好,主要原因是父亲和丛大夫的关系。我父亲在八面通林业局基建处当主任,下了班,父亲就和工人喝60度的“北大荒”。林业工人大都有酒量,父亲哪是他们的对手。那时,干部必须联系群众,一个重要的联系方式就是喝酒,下酒菜虽然简单,几块豆腐或者一盘花生米,就能喝进几斤白酒。他们喝酒用盛饭的大碗,只要一碰碗的边沿,就得把碗里的酒喝干净,那样才够豪爽和义气,才能经受住“领导阶级”——工人阶级的考验。
  每次喝酒之后,父亲回家都是东倒西歪的,严重的时候,他人事不省,口吐白沫。到了父亲喝到口吐白沫的状态,我就受命拿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后洼子那面的丛丹家敲门,请丛大夫来给我父亲挂吊瓶。在我的印象中,丛大夫是个和蔼的南方人,他个子不高,皮肤白皙,体型瘦弱。我找过他很多次,每次都深更半夜的,丛大夫从不厌烦。
  丛大夫给我父亲做了处置,等父亲安稳了,丛大夫才走。我和母亲送他,看着他走进黑漆漆的夜幕里,直到看不见人影儿。有的时候,却能听到他带南方口音的歌声,他总唱一个歌:“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
  那天,我和父亲给丛大夫送鸡也路过后洼子。由于停电,周围一片黑暗。父亲一手拎着鸡,一手拉着我,我的两只手有了不同的感受。攥在父亲手里的手很温暖,而另一只手却冻透了,指尖开始发麻发痛。
  我们一脚深一脚浅地到了丛丹家。
  丛丹家点着白蜡,她开门时我才发现,她戴着一个宽大的围裙。
  父亲在前我在后,进到丛丹家里屋,我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暖流和强烈的消毒水味儿。
  赵波的爸爸妈妈也在,他们先了我们一步。见到父亲,赵木匠连忙站了起来,对父亲笑了笑。父亲也笑了笑,问躺在炕上的丛大夫:“不要紧吧?”丛大夫想坐起来,被父亲摁住了。丛大夫笑着说,一不小心让蚊子叮了一口。我不理解丛大夫说的意思,四下看了看,没看到蚊子,冬天是不应该有蚊子的。
  父亲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赵木匠夫妇在一旁附和着,丛大夫点头,他说,不要紧,北方的雪就是厉害,不过我不会怕它的。
  说话间,父亲和赵木匠似乎都不好意思,跳跃而微弱的烛光中,他们都发现了对方的秘密——他们送的礼物居然都是活鸡。
  烛光中,丛丹就站在我身边,她的眼睛极其明亮,有些羞涩地闪动着,我递给她公鸡,她笑了一下,传来了好闻的口腔味儿。
  不知道是丛大夫不会杀鸡还是别的原因,那些鸡都活了下来,春天的时候,别人家送的母鸡还做了妈妈,而我家的公鸡成了那几只母鸡的丈夫,用很神气的样子来走路。
  回来的路上,后洼子的雪在我的脚下吱吱地响,还有风,风在空中呜哑地低语。我的心怦怦直跳,被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着。我知道,赵波爸爸妈妈去看丛大夫,主要是丛大夫帮过他们。赵波妈妈生第6个孩子时难产,是丛大夫及时出诊,救了赵波妈妈的命。赵波妈妈被救活了,那个孩子却死了,孩子被包上一块红布,埋在后洼子。由于冬天冻土深,赵波爸爸没挖动土,就草草地把孩子埋了,第二天那个孩子被野狗拖了出来,我见过被撕成了条儿的红布,脏了的积雪上遗留着不规则的血迹……
  我屏息谛听,听那些嘶嘶嘤嘤的风,不知是幻觉还是心理作用,我隐约听到了婴儿的哭泣声。我暗暗对自己说,不要害怕,爸爸就在身边,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怕得要命。
  回到家,我已经大汗淋漓,父亲和母亲都觉得奇怪。

  白天的后洼子就不那么可怕了,那里成了我们溜冰滑雪的场地,也是打鸟的世界。
  早晨,黄毛来找我,邀请我跟他一起去打“蓝大胆”。“蓝大胆”是一种鸟,羽毛很好看,在阳光下泛着湛蓝色。我们都这样叫它,它的学名叫什么,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蓝大胆”不仅好看,肉也非常好吃,很多人都吃“蓝大胆”,我也吃过,有一次,赵强他爸用黄泥裹在“蓝大胆”身上,用火烧着吃,非常香。
  黄毛打弹弓很厉害,他有好几种弹弓,弹弓把有铁丝揻的,也有榆木杈削的。当时,我们一般都用帆布做弹托,而黄毛的弹托是皮子的,令我们羡慕得要命。我的弹弓打得不准,所以对打鸟没兴趣。不过,到了后洼子,我发现一些“家贼”(麻雀)在露出泥土的毛道上寻食,就想出了一个“扣鸟”的主意。
  我回到家里,把母亲洗衣服用的塑料盆找了出来,到后洼子扣鸟。我设计和使用的方法是这样的:首先,我把过道的陈雪清除,露出泥土,然后,在上面撒一些小米。在撒小米的地方放一个半开口的洗衣盆,开口处用一个木棍支着,木棍上系一根尼龙绳,绳子蜿蜒三四米远,我藏在一个雪垛的后面,手里拎着绳子的另一端。只要鸟进去,我就可以扣到鸟了。
  一开始,那些麻雀识破了我的诡计,它们只在“扣”的有效范围外啄食,很快,那些少得可怜的食物就没有了,也许是大雪的缘故,麻雀觅食很困难,所以它们挡不住食物的诱惑,试探着进入半张着口儿的洗衣盆下面,身子刚进去,就快速飞出来。我耐心地等待着,等它们彻底进去了,就拉紧了绳子,粉色的塑料盆扣下,一只没来得及飞出来的麻雀被扣住了。后来,我找出父亲的雨衣再把洗衣盆覆盖住,伸手把这只鸟抓住,并用细绳绑住它的腿,它就成了我的战利品。
  我捕鸟并没想吃了它们,而是想把它们养起来。黄毛曾经告诉我,“家贼”气性大,没有了自由,它们就开始绝食,不吃不喝,不停地喘粗气,不久就会气绝身亡。
  我不知道是不是必然这样,不过我的确看到那只麻雀在一点点衰弱,后来我把它放了,只是我忘了把它腿上的绳子解下来。后来我才意识到,即使它有了自由,也不会活多久的,它可能被缠在树上,或者碰到别的问题。
  大雪那段日子里,很多鸟都被残害了,清苦的邻居们用鸟来改善身体里蛋白质严重缺乏的状况,人们似乎从未对鸟有所怜惜,饥肠辘辘的时候甚至连想都不会想到这个问题。

  大舌头的傻姐姐回来了,她的衣服破破烂烂,像个要饭花子。
  夜晚,我一觉醒来,听父亲和母亲议论。母亲说,我听说西头那个傻丫头让人祸害了,这回搞不好要怀孕,要是怀孕了咋办?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一个还是几个?你说谁这么作孽呀,还有点人性没有?父亲说,是啊,现在虽说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可也有坏人啊。
  我并不能完全理解他们的话,不过我想,如果傻姐姐怀孕了,就会生孩子,生孩子会顺利吗?如果生了孩子,会不会像赵波妈以及那些偷偷怀孕的上海知青一样,裹一块红布把孩子扔在后洼子呢?

  三、 春天的泥泞

  我家的西侧就是窑地,靠近县城的方向。窑地是通俗的叫法儿,正规的名字应该叫“穆陵县砖瓦厂”。
  窑地的占地面积非常大,在县粮库和林业局之间,广阔的纵深地带都是窑地。当然,也许有这样的问题,小的时候觉得自己家的房子很高大,可等你长大了,会觉得那个房子很矮小,对平面的判断也是,童年觉得很大的地方,也许并不真的很大。
  窑地的开阔地带在春天格外泥泞,那里是我们战斗的地方。
  我在前面提到过“四妇联”和“五妇联”,文化大革命兴起时,几个“妇联”之间一会儿联合一会儿武斗的。尤其是“四妇联”和“五妇联”,它们所处的位置最近,差不多是混居的,可“四妇联”和“五妇联”之间的关系最紧张,1967年还发生过严重的武斗事件,动刀动枪的,死了一人,伤了十几人。
  现在,“四妇联”和“五妇联”已经不对立了,可奇怪的是,“四妇联”和“五妇联”的孩子们一直持续着对立的情绪。在“五妇联”孩子们的意识里,认为我们才肩负着“革命江山万代红”的重任,而“四妇联”的孩子们或许认为真理在他们那一边。这样,两个街区的孩子常模仿着武斗的形式打群架。按理说,我和丛丹之间是不该发生问题的,可就在那年春天,情况发生了变化。原因是丛丹家住在“四妇联”,而我家住在“五妇联”。我和丛丹分属于两个“敌对”的阵营。如果我和“四妇联”的孩子玩就是“叛徒”,“五妇联”的孩子就会骂我、臭我、不理我,反之也一样。
  打得比较严重的一次是初春的傍晚,我们“五妇联”的孩子和“四妇联”的孩子在窑地遭遇了。砖头瓦块横飞,叫喊声此起彼伏。当时,“四妇联”的孩子占据了砖窑一带的制高点,而我们处在坯子垛一带。这样,形势对我们十分不利。
  坯子垛是砖厂晾干砖坯子的地方,有几十趟草棚子,在草棚子的下面,码着还没进窑烧制、在那儿阴干的砖坯子。坯子码得像大人那么高,站在砖坯子垛的后面或者迂回在那些垛子之间,就有一道道城墙似的天然屏障。当时,我们就表现出了良好的作战素养,从战斗故事片里学了很多知识。比如,我们知道打穿插、迂回包围、抢占制高点,甚至还去抓“舌头”什么的。
  那次“战斗”中,我负责打穿插,我和黄毛、赵强跑过一个个砖坯子墙,然后,匍匐着进入到有大片蒿草的低洼处。雨天的时候,那些低洼处有积水,积水蒸发了以后,低洼的地方有点像后洼子,龟裂出手掌大小的干泥片,在那上面爬,压得干泥片嘎巴嘎巴直响。
  “战斗”持续了半个多小时,等我们摸到“敌人”的后方──大烟筒附近时,“战斗”已经结束了,“五妇联”的孩子纷纷逃离了“战场”,我们以失败告终了。
  自己的战友撤退了,我却不知道,仍按原来的计划到达了预定的地点,我看到“四妇联”的孩子们正集合在一起总结战斗经验,庆祝着胜利。我们刚想战略性转移,却被“四妇联”的孩子发现了。十几个被胜利感染着的孩子,像正在熊熊燃烧的大火,喊叫着向我们冲来,随即,石头、泥块也雨点般地飞了过来。
  我们撒腿向家里跑去。好在我们离“四妇联”的孩子们有一定的距离,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我快跑到家门口的时候,才把“四妇联”的孩子甩掉了。
  在窄街上,我突然看见了站在路边的丛丹,尽管丛丹没参加战斗,可那个时候,我看见“四妇联”的孩子就充满了仇恨。我将自己手里剩下的一块砖头向丛丹掷去。
  我的砖头没打着丛丹,丛丹还是吓哭了。
  “你为什么打我?”丛丹抹着眼泪问。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嘟哝着:“这血海深仇一定要报!”
  推开院门,我发现自己的脸湿乎乎的,用手一摸,是血。我叫了一声,顿时觉得两腿发软。母亲看到我满头是血,惊恐地问:“又打群架啦?”
我说,是“四妇联”“耗子”那一伙先挑衅的,根本就不怨我们。
  母亲用颤抖的手来为我处置伤口,她嘟嘟哝哝,一边责骂一边喊人送我去医院。当时,我昏昏沉沉的,完全将母亲的声音幻觉化了……那次打群架,我的头被打破了一个口子,在医院里缝了4针,并且落了疤痕,现在拨开头发,还可以看到那个疤痕。
  那次和“四妇联”的孩子打仗,我挨了父亲一顿棒揍。父亲的火还没消,赵波他妈又找来我家,她跟母亲说,是我把赵波、赵强给带坏了。
  事实是,那次和“四妇联”的孩子打仗,还是赵强通知我去的。
  父亲在八面通工作了几年,他也应和了当地的风俗,只要自己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孩子打仗,不管什么缘由,先教训自己的孩子一顿。所以,听到赵强母亲“告状”,父亲便不由分说,又打了我一顿。父亲打我用的是皮腰带,抽打在我的屁股上,屁股火烧火燎的。睡觉时,我屁股一挨土炕,立即针刺一样疼。
  那天,蒙蒙眬眬中,我听父亲和母亲在一起忙活着,弄出一些奇怪的声音,他们的呼吸也很特别,搞得我也很紧张。事毕,他们小声谈论起我,父亲说:这孩子太犟,屁股都打肿了,打得我的心直疼。母亲说,就是,这孩子的脾气像你。
  听父亲这样说,我心里觉得很难过,不知不觉间,泪水从眼角流了出来,温热的。
  尽管如此,我并没有动摇继续战斗的决心。

  那次失败,对“五妇联”的孩子打击挺大,我们也由原来的一大伙分散成了若干小伙,我身边就有黄毛一个人。那时,我很喜欢玩军旗,突发奇想,就按军棋的官阶顺序,把我家所在的窄街的孩子们又组织起来,不想,形式起了很大的作用,就是孩子们也有适应“形式”的潜在的需要。这样,我自任司令,下面分别任军长,师长,旅长,团长,以此类推,就连炸弹和军旗也任命上了。在我有限的理解中,炸弹应该是炮兵一类的角色,而军旗是这支队伍的标志。
  当时的我,有点像《沙家浜》(很多大人管那叫沙家兵)里的胡司令,总共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我的手下只有不到十个人,枪倒是有一些。那个时候,几乎每家都有枪的,当然,所说的枪也不是真枪,是红缨枪或者木制的半自动步枪,王八盒子枪,等等。那些用木头刻的枪刷上油漆就跟真的似的。
  人少就得发展壮大队伍,男的女的都要。家离太远的不行,年龄大的也不跟我们玩。所以我们就考虑发展后街“四妇联”的孩子。我们这样认为:第一,后街虽然属于“四妇联”,但后街的孩子比较老实,不参与“四妇联”那些孩子的行动;第二,不打架的时候,后街的孩子有时也跟我们玩,个别的还挺密切。基于这样的基础,我们决定发展后街的孩子入伙。当然,丛丹也被列入到争取对象中。还没有同丛丹谈,我把她的职务都任命了。丛丹的职务是营长。
  为了笼络“四妇联”的孩子加入我们的“队伍”。我把我十分珍惜的画本(连环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鸡毛信》《王二小》以及一些反映越南小英雄的系列画册拿了出来,送给我争取的对象。我送给丛丹画本时,丛丹似乎对我的画本没有兴趣,对我的建议也不支持。
  “要不这样,我给你提官,让你当旅长或者师长。”
  丛丹说,我什么长也不当,就是不想和你们一起玩。

  我和我的部下经常凑到一起研究对策,我们集会的地点是窄街后的板皮棚子。
  窄街后是一大片农业社的菜地,以前种过土豆和地瓜。到了土豆和地瓜接近成熟的季节,农业社怕林业局的小孩子祸害,就派“刘疯子”看地。据说,刘疯子参加过抗美援朝,是复员兵。有一年,他发现自己的老婆和生产队赶大车的车老板在路边蒿草里厮混,他跑过去,提着镰刀把两个光着屁股的人拎了起来,随即,用镰刀将两个人砍倒了。听大人们议论,刘疯子的老婆很漂亮,她跟车老板,仅仅是为了一瓶7角6分钱的雪花膏。刘疯子杀了人,被投入大牢,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被判死刑。文化大革命砸烂了公、检、法。有权定罪的人都是领导,也就是说,定罪不依据法律,而是领导的主观判断。刘疯子之所以没判死刑是因为刘疯子杀的是奸夫淫妇,在当时的观念里,人们认为奸夫淫妇本该杀头,加之刘疯子在朝鲜战场上受过伤,是国家的功臣,所以,群众的呼声很高。据说,当时革委会的领导说:奸夫淫妇该杀,活的要挽救和教育,判三年得了。这样,刘疯子蹲了三年的“笆篱子”(监狱),出来以后魔魔怔怔的,县农业社派他看地,也算用人所长。刘疯子杀过人和疯疯癫癫的行为,这两点合在一起,足以威慑四方了。
我们去的地方就是刘疯子看地用的板皮棚子,春天,土豆和地瓜刚出芽儿,刘疯子不住在那里。
  我对刘疯子的板皮棚子有着深刻的记忆。那是一个天棚露缝、四面通风的棚子,内墙的板皮发黑、爆裂,显得破旧、狰狞。在靠近床铺的地方,还画了不少“五角星”,有上百个之多。我记忆深刻的还有窄街与大菜地之间的过渡地带,那里是邻居们种的小块菜地,十平方米或八平方米一个,极不规整,像衣服上的补丁。我之所以对过渡地带有着深刻的印象,是因为那里有八九座坟茔,那些坟茔几乎都是无主坟,坟上的蒿草很高。当时,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坟茔上的蒿草和别的地方的蒿草长得不一样呢?也许正是因为坟茔,县社才不能把菜地连成一片,而我的邻居们就利用了那里仅有的空间,和死人争得了一块果腹之地。
  尽管小块菜地的面积不大,窄街的邻居还是用梢条架上了障子,临近秋天,在菜地里支上稻草人。菜地里的“稻草人”并没有稻草,他们用一个纸盒板剪出一个人形,在头部扣一个破草帽。胳膊上系着零碎的布条儿,微风吹来,布条儿婆娑抖动,吓唬偷食的麻雀,不过,那场面与下面的坟茔配合起来,制造出一种恐怖的氛围,却足以吓唬我们这些孩子。
  奇怪的是,我们经常去那里玩。特别是秋天捉蜻蜓,用口罩布(将口罩打开就是纱布)套在8号线铁丝盘成的圆圈儿上,再把圆圈儿绑上一个两米长的木杆,一个捉蜻蜓的工具就完成了。我们在那里捉蜻蜓时,正是土豆花开的时候,土豆花是灰紫色的,开得令人心里觉得发闹,不清爽。每一次,我们都可以扑到很多蜻蜓,最令我高兴的是,我曾扑到一只蓝色的蜻蜓。后来,我和别人讲起蓝蜻蜓的事,别人说我记错了,因为根本就没有蓝色的蜻蜓。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事实是,我的的确确捉过蓝色的蜻蜓,那个蜻蜓油蓝色,仿佛透明体一般……
  还回到那个泥泞的春天。
  最令我担心的是“四妇联”“耗子”他们一伙会“变修”。所以,我们踏着春天的泥泞来到刘疯子的板皮棚子,讨论和“四妇联”“耗子”一伙战斗的计划。参加的有赵强、黄毛、拴马桩和大舌头。我说,毛主席说我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老师也说,我们是祖国的未来。所以,我们必须打败“四妇联”的孩子,绝对不能让他们彻底“变修”了。
  赵强说,“耗子”他们都用手指打响,早晚要“变修”啊。那个时候,用大拇指和中指在一起打响是犯大忌的,是流氓的行为。赵强还说,有一次他看见“耗子”在供销社门口抽烟,他穿着吊腿裤子、小白鞋。吊腿裤子、小白鞋是当时时髦的装束,由上海知青穿过来的装束,按现在的说法是引领时装新潮流,可在普通百姓眼里,那是叛逆的标志。当时流传了这样一句顺口溜:吊腿裤子小白鞋,不是流氓就是破鞋。这样说下来,大家更为“四妇联”的孩子担心了,认为如此下去,“四妇联”就彻底“变修”了。这些,都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
  讨论时,我对自己生在这个时代还发出了一些感慨,觉得生不逢时。我对大家说,我特别后悔生在了新社会,如果自己生在战争年代,一定会成为小英雄。赵强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说,我可不这样想,旧社会吃不饱穿不暖,还有三座大山的压迫。赵强这样说,我觉得也有道理。我对旧社会的印象是,天空总是阴的,没有一天是有太阳的,尤其是看了一本叫《一块银元》的连环画,那上面所有天空的画面都是灰暗的,有枯树和乌鸦。只有共产党来了,太阳才出来。黄毛和拴马桩也认为旧社会不好,在旧社会没办法活。
  不过想一想,我又觉得不对,我说,可是有很多小英雄都是在战争年代锻炼成长的。
  黄毛说,不是谁都可以锻炼的,有三座大山压在身上还能活?
  赵强说,是啊。
  我说,那要看革命意志如何了。
  黄毛说,不要说三座大山,就是三个人压在你身上,你也受不了。
  我不信,于是我们做了这样一个实验,我趴在地上,他们三个人压在我身上,当时,我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我强忍住没出声儿。
  实验结束了,他们见我没什么事儿,也有些动摇了,他们似乎在想:人真的可以顶住三座大山的压迫。而在那次实验中,我也有些动摇了,我知道三个人在我身上是什么滋味儿,如果真的压三座山——而且还是大山,真的不可想象。
  那天,我们从板棚子出来,看到一辆拉沙子的马车,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老板用鞭子抽打马,马也不走。原来,驾辕的棕色马用鼻子不停地嗅前面一匹母马的屁股,它自己的生殖器也大了起来,灰塌塌的,比手电筒还长,如楸子木缠着藤,那些“藤”是暴起的血管。
  车上一位上了岁数的人下来,他对车老板说着什么,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车老板嘟嘟哝哝,骂骂咧咧,有些不情愿地从公马身上卸下了车辕杆,公马立即骑到母马身上……我们几个小孩面红耳赤,不敢正面看那个场面,可又都不肯离开。
  走在泥泞的路上,脚下发出了令人难为情的响声。我们一起商量,谁也不准把今天看到的事说出去,如果谁说出去了,我们就认定他是永远也不和解的“反革命分子”。

  四、 风中的碉堡

  那段日子里,窑场一带暂无战事,阳光依旧那么明丽。我家前院是板障子,板障子里大邱家的向日葵也初绽了黄灿灿的花。我趴在板障子上,从板障子的缝儿探看大邱家里的动静。大邱的姐姐在破败而脏乱的房间里侍弄着两个孩子,大邱没在家。
  蟋蟀鸣叫着。
  这条窄街的人都在传大邱家里的事。大邱的姐姐被称为“大姑娘”,二十四五岁,而大邱的姐夫却有五十几岁,并且脸上有疤和鼓起的包。这种家庭结构在整条街上是个谜。有人说大邱的姐姐是被大邱的姐夫拐来的,也有人说大邱的姐姐贪图那个老男人的钱。当时,林业属于“林老大”,国有经济,收入高,令县社的人羡慕。大邱的姐夫在贮木场上班,挣钱不少,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才从“关里家”领回一个大姑娘。大邱的姐姐跟林业局许多工人家属一样,都不上班,被他们自己统称为“家属老娘儿们”。她的任务主要是生孩子,三年的工夫生了三胎,都是女孩。
  大邱投奔姐姐大概是想找工作,只是他颠簸了几千里来到八面通林业局才知道,这里的工作跟老家一样难找,一批适龄的林业职工子女,不得不参加“家属队”从事副业。大邱就闲了下来。
  我去过林业局贮木场,有成堆的木头,像小山丘一般,在木头之间还有一个大水泡子,水泡子长着白而发绿的浮萍,秋天时还有蒲棒,蒲棒是棕色的,揉下的毛就是白的了,大人说:那些毛毛可以敷伤口……我们“反修”小学离贮木场不远,隔着朝中(朝鲜族中学)就是贮木场,我多次在那条响着绞盘机声的土街上走过,只是我一次也没见过在贮木场作业的大邱姐夫。
  关于大邱姐夫和大邱姐姐的一些事多半流传于大人之间,以下则是我们的亲眼所见。
  大邱从“关里家”来,同他姐姐一样说山东话,管耳朵叫“勒多”,管水叫“匪”。大邱的年龄起码长我五岁,几乎比我高出半头,只是他过于老实了,老实的结果是纵有浑身的力气也显得窝窝囊囊。每年一到夏天,大邱就来我们这里,冬天就回“关里家”。他没有户口,没上学,常常跟着姐夫在园子里侍弄庄稼,有生菜、菠菜、茄子、辣椒,还有洋柿子(西红柿)。不过,那些菜长得都不好,歪歪扭扭的。我就是在大邱姐夫家的后园子里和他结识的。有年夏天,我去前院偷黄瓜,那时黄瓜还没长成,也就大拇指粗的黄瓜扭子。结果我被大邱给抓住了,我本想逃走,不想,他的手劲儿特别大,我的胳膊被死死地钳住。大邱除了有浑身的劲儿以外,还有两点吸引我。一是他从山东老家回来能给我带来一些吃起来香得不得了的花生;再一个是大邱积攒了一些烟盒纸,五颜六色,十分吸引人,有“大生产”、“蝶花”、“握手”、“葡萄”,以及“恒大”、“大前门”、“牡丹”什么的。我一直考虑将大邱发展进组织,当师长没问题的,有力气,还忠厚。 为了发展大邱入伙,我还送给他十五枚毛主席像章,有铜的、瓷的、有机玻璃的,还有海绵和夜光的。

  每天早晨,太阳还没从东山上升起来,我就跟着大邱沿着农业社的土路去头道沟沟趟子里练武术。那个沟趟子是山涧水冲刷而成的,如果不是雨季,沟底十分干爽,旁边还长着不同物种的次生林,夏天里盈绿盈绿的。大邱算是我的武术启蒙老师,他教给我两种武术技法。其一是拳法。所谓拳法并不是打拳的套路,只是每天坚持不懈地打墙,大邱这样告诉我,他爷爷告诉他,每天打墙一次,一百天之后,一拳下去可以把土墙打个窟窿,拳就练成了。第二个技法是练腿功,大邱拎一把铁锹,在沟趟子里挖一个一米见方的土坑,开始也就挖没膝那么深,让我双腿并在一起,努力向外跳,从坑里跳出来,所谓旱地拔葱。第二天,再挖一层,大邱说,到了一百天,就可以拔腿跳出人那么高了。
  大邱教给我的武术就是这些,别的他自己也不会。我并没有坚持到一百天,大邱的练习是不是超过了一百天,我没想过,也没问过。不过我知道,尽管大邱的拳头很硬,腿脚灵活,可他的拳头绝不能把土墙打出坑来,也不可能跳出人那么高的深坑。渐渐地我发现,大邱虽然身体强壮,可他胆子太小,胆子小了,强壮的身体一点儿用都没有。
  大邱和我关系十分密切,我决定让他当师长。
  其实,我们这支看似严密,实际上根本没有战斗力的“队伍”,却在外面产生了影响。“四妇联”的孩子知道我是“头儿”,我倒霉的日子便来了,他们有如悬赏一般,告诉“四妇联”的孩子,专门对我拦截,谁打了我谁是英雄好汉。

  天气渐渐炎热。这期间,“四妇联”和“五妇联”的孩子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冲突,平静本身也许正是预示着一场更大规模的战斗。那些日子里,虽然没有大的冲突,但小的冲突还时有发生。一是黄毛被“四妇联”的人打了,那天黄毛就一个人,嘴唇被打出了血,后来肿了,翻着,像从泥土里新挖出来的发红发紫的蚯蚓。再一个是大龅牙给他爸送饭的路上被“四妇联”“耗子”的手下劫了,抢走了一支钢笔。
  暑假开始了。
  为了进一步武装起来,我们决定每人都配上一把武器。当然,我们的武器不是为“六一”运动会准备的木制三八步枪和大刀,而是真的“武器”。
  黄毛说,用大洋钉子在铁道上一压,磨一磨飞快。
  第二天下午,我们找了些特大号的铁钉子,跑上了火车道的路基,那路基的两侧是水塘和一层一层的芦苇,偶尔能看见野鸭子低飞。铁轨一直伸向远方,远方铁桥边日本鬼子水泥炮楼子掩在透明的气浪之中,一抖一抖的。
  我们站在铁轨上,迎着风大声唱起了京剧: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顶天立地傲苍穹
  八千里风暴吹不倒
  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火车来了!”趴在铁轨上听声音的大舌头说。我们赶紧将铁钉子放在铁轨上,不一会儿,一列火车呼呼隆隆开了过来。我们站在路基下面的草甸子上,火车有节奏地从我们的眼前咣当过去,车厢与车厢间的空隙也把太阳的光线分割成一段一段的,映在我们脸上,在眼前一闪一闪地跳跃。
  火车过后,一把把“尖刀”就形成了。赵波胆子小,干什么事却有耐心,回家后,他将变成“尖刀”的铁钉子安上了木柄,那些木柄多是红松木质,削成鼓肚圆,在木柄和铁钉连接处还用罐头铁皮做了一个挡手。
  赵波说,再有一条血线就好了。
  我问,血线是什么?
  赵波说,我听大人说,在刀刃的中间刻一条线,刺人时,血从那条线里出来,不然,刀就拔不出来。

  钉子刀准备好了,我们就在大邱家的豆角架子下研究对付“四妇联”“耗子”一伙的办法。一天,大舌头说,“耗子”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上次打仗他们赢了,更牛了。昨天大龅牙给他爸送饭,又差一点儿让“耗子”的人给堵住了,堵住了就麻烦了,非得给打坏了不可。在明处我们斗不过他们,我们可以在暗处算计他们。
  我问怎么暗算他们,大舌头说,我们可以用地雷暗算他们。
  大舌头说的地雷大家都懂,以前孩子打群架的时候用过,这种方法有些卑鄙,不知道是哪个大人传授的,也许本来就没大人传授,而是孩子们自己想出来的。
  所谓的“地雷”分好几种,比如“水雷”和“刺雷”,等等。“水雷”,不是海上作战使用的水雷,水雷的名称是我们套用的。我们的“水雷”是这样完成的:在路上挖一个深坑,在土坑的里边拉屎,掺上尿和水,和成屎尿汤子,然后,在那个坑的上面搭上草木棍儿,覆上蒿草,最后,将伪装的干土铺上,外表已经和路面一样了,可要是踩上去,结果就可想而知了。东街的孩子把“水雷”设在“四妇联”孩子经常出没的路上,而“四妇联”的孩子设的水雷在“五妇联”孩子经常出没的路上。后来我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发明,电影《地雷战》里就有这样的镜头,日本鬼子挖地雷的时候,搂了一手的稀屎,说,八嘎!
  布置“刺雷”与布置“水雷”的方法差不多,只是,深坑里的内容不一样,在挖好的深坑里放铁丝网截下来的刺棱,或者用一块木板钉上钉子,钉子尖朝上放在里面。如果不小心踩上去,脚就会被钉子扎坏。这个办法是在歌颂越南小英雄的连环画上学的。
  除了“水雷”和“刺雷”的方法之外,我终于想出了比“耗子”他们高明的办法,我们要研制真正的地雷,就是用炸药的真地雷。方法同样是从电影《地雷战》里学的,民兵制造炸药的成分是“硝三、硫黄四、木炭五”。于是 ,我们开始收集研制地雷的材料。
  木炭好收集,一般的家庭都有,硫黄也好办,电线杆子上的电柱里就有,把白瓷的电柱捣碎,电柱里连接铁钩子的部分就是硫黄。木炭和硫黄收集好了,遗憾的是,我们搞不到硝。于是,我们就到火车站的煤场去,在小山似的煤堆里捡导火索和哑了的雷管。我们把那里面的黑色火药扒出来,拌在木炭和硫黄里,觉得自己研制的炸药就完成了。
  火药实验那天无疑是我们的一个隆重节日,我们约好早晨五点起来,到窄街后面的菜地上实验。以往,我在五点钟是起不来的,那天,我一夜都没睡实,过一会儿就醒了。天蒙蒙亮我就悄悄爬起来,溜了出去,母亲听到了我起床的声音,大概认为我要小解,也没十分留意。
  来到菜地时,天还没亮透,我原以为另外几个小伙伴会迟到的,不想,我到的时候,黄毛、大舌头、赵波、赵强、大龅牙他们早就到了。
  早晨的大地上有迷离的细雾,雾气很快打湿了我们的衣裳。那片地种的是土豆,土豆秧皱皱巴巴的,正准备开花。我们就在一个被雨水冲击出来的大沟里实验自己研制的炸药。
  按预先的安排,我们每人从家里拿来一盒火柴用于实验。火柴交齐后,我发现赵波未交,问他,赵波不出声。我有些急了,大声呵斥,赵波才吞吞吐吐地说:“我妈不让,每天家里用几根火柴她都有数。”
  我不太高兴,说一盒火柴才二分钱,你妈真是够抠门的。
  赵波很不满,他嘟哝些什么,我没听清。
  开始实验,我点燃了导火索,导火索咝咝啦啦,链接了火药。事实上,并没像我们想象的会爆炸或者燃烧出原子弹那样的蘑菇云,牛皮纸上那堆土褐色的“炸药”只是燃起了黄色的烟雾。这种情况下,我们就从隐蔽的地方出来了,围着火药堆蹲了下来,以便更仔细地进行观察。不想,“轰”地一下,另外一些“炸药”也燃烧起来,一股刺鼻的气浪扑面而来,把我和黄毛的脸烧了。额前的头发、眼睫毛都烧焦了。虽然烧得不重,可到了晚上,我的脸还火辣辣地疼。
  地雷实验失败后,我们把精力放在设计“水雷”和“刺雷”上。有一天,我们发现了“四妇联”的几个人在我们设置了“水雷”和“刺雷”的路上走着,就跟在他们身后不远,默念着咒语:踩,踩呀!眼看他们踩在预先设置的“水雷”上。不想,我的注意力全在别人身上,结果,自己却踩了我们自己设的刺雷。钉子穿透胶鞋鞋底,把我的脚扎出血来。
  黄毛对我说:“快,用鞋底抽,把带菌的血抽出来,不然就感染了。”
  我哭咧咧地坐在地上,用胶鞋的鞋底抽打起自己的脚,直到把脚打麻了为止。

  林业局举行女子篮球比赛时,我的队伍基本聚集齐了,赵波、赵强、黄毛、大舌头、大龅牙以及大邱,我们带着“武器”,浩浩荡荡地到了林业局篮球场。燥热的夏季夜晚,林业局篮球场点着舞台上用的白炽灯,亮如白昼。那里不是标准的体育场,没有阶梯式的座位,人们只能围在篮球场的四周,形成了黑压压的人墙,去晚的人看不到比赛场面,只能看到篮球场上方灯光下飞舞的蛾子,听到口哨和人们的叫喊声。我们个子本来就不高,窜来窜去,还是没找到合适的位置。
  就在我们四下游动时,赵波拉了我一下。我看到“耗子”一伙正聚集在我们前面,有三十多人,我暗自吃惊,觉得问题严重了。
  赵强说,快跑吧。
  我说,怎么能当革命的逃兵呢?那是反革命、叛徒和败类才做的事!
  他说,那就战略转移吧。
  这也给我下了台阶,我决定乘“耗子”没发现我之前藏到后面中间的人群之中,反正“耗子”不是“苏修”和美帝国主义,不至于影响革命红旗传下去以及江山是否改变颜色的问题。我把一群人分散成三组,分头撤退。我身边只带赵强和黄毛。
  显然,我是“耗子”一伙的主攻目标,我们跑到哪儿,那伙人就尾随到哪儿。
  半明半暗之中正是打仗的时候,一会儿就堆积出一群人,那年月,人们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正在担心时,一伙人黑糊糊地将我围住了,密实实的。我四下瞅了瞅,只有黄毛在我身边,赵强不知什么时候逃走了……
  我示意让黄毛逃走,黄毛不肯,我和黄毛被揪到操场外。
  “耗子”出现了,“耗子”说,你就是“五妇联”的“司令”啊?
  我没说话。
  耗子说:“你现在向我们投降,我就饶了你。”
  耗子一伙中有人说,投降便宜他了,让他跪着叫爷爷。
  我说:“老子就是你们爷爷。”
  这样,一切无可挽回,混战开始了,我被乱拳打倒,混乱中,我从口袋里拿出了赵强为我做的钉子刀,胡乱地向身上的人刺了两下。
  “妈的,这小子动刀了!”
  围攻我的人闪开了,我乘机逃了出去。
  也许是我动刀的原因,“耗子”那伙人没有追我,我冲出人群逃回了家。那是我唯一一次使用刀,刀使我体会到了力量。

  五、 菜窖里的歌声

  体育场的战事之后,我的眼眶青了一个星期,黄毛也躺了两天,他的门牙被打掉了两颗。再见到黄毛时,他说,我原来的牙不好,掉就掉了吧。我被黄毛感动得差点儿落泪。
  黄毛被我任命为师长。然而,我的队伍已经支离破碎了。大舌头怕挨打退出了。大龅牙在体育场战事之后就叛变到“耗子”那边。后来大龅牙见到我故意表现出傲慢的样子,据说,叛变后他当了“耗子”的师长,“耗子”通过大龅牙的介绍,将我的“组织”方案原封不动地照搬过去。与此同时,大龅牙也在“耗子”那里学得流里流气。比如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着烟,叼在嘴角的烟是歪斜着的。再比如他很快就会唱一些当时被称为“流氓歌曲”的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歌词是:“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当我走过她的帐房,都要流连地张望……”还有“世上的人都嘲笑我,说我是精神病患者……”
……
  黄毛由于“苏联母亲”被追查,也不能经常出来跟我们玩。
  人保部到窄街追查黄毛母亲是十分突然的行动,窄街上的人谁也不知道。一共来了5个人,两位穿深蓝色的衣服,三位穿黄绿色的衣服。按说,抓女犯人应该有女干部,不知道什么原因,来的全是男人。
  显然,那几个人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们分成两组,一组两个人堵在黄毛家的房后,另外三个人去黄毛家前院。年龄大一些的人“啪啪”地拍黄毛家的门。
  黄毛出来开门。那人问:“这是黄火星家吗?”黄火星是黄毛的爸爸。
  黄毛被眼前的阵势吓坏了,讷讷地说:“是,是黄火星家。”
  说话的瞬间,年轻一些的人已经推开院子门,直接冲到黄毛家的门口儿。后面的人也不管黄毛,掏出五四手枪,直奔屋子里走去。
  那天,黄毛自己在家,大哥和爸爸上班去了,母亲一大早就去了县邮局,说是去邮信。
  黄毛见那几个人闯到他家里,就向窄街的大人喊:“坏人到我家来了,坏人到我家来了!”
  人保部的人在黄毛家没找到黄毛妈妈,这才意识到把黄毛扔在了院门外。年龄大一些的人派年轻一些的人去大门外把黄毛带了回来。
  年龄大一些的人亲自审问黄毛,问黄毛妈去了哪儿。黄毛搞不清情况,但他知道他应该保护妈妈,所以,无论对方怎么问,黄毛都说不知道。
  “小崽子,你不想活了?”年轻一些的挥手打了黄毛一个嘴巴。黄毛趴到炕上,呜呜地哭。无论怎么问,他都说不知道。
  无奈,年龄大一些的人说,看好这个小孩,把大门关好,人一进院子就抓,如果她不回来,他家里人回来一个扣一个,千万别走漏了风声。
  滑稽的是,窄街上的人大多知道黄毛家的事。大家在街上三三两两地议论着——窄街上没有秘密可保。
  那个下午,我和赵波去砖瓦厂和一个临时工换烟盒回来,那个临时工收集火柴盒,我们用四个火柴盒换回两个烟盒。走到黄毛家后院,就知道了黄毛家发生的事。
  我和赵波知道里面发生了情况,一方面对黄毛的处境担忧,另一方面也对这件事充满了好奇心。我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主意。我让赵波去黄毛家房后,看能不能从后院进去,我自己则从院子的侧面,也就是旱便茅房的一侧深入进去。我以我的小聪明低估了对方的能力,当我从黄毛家的茅房一露头,就听到一声断喝:“不许动!”
  接着,我的胳膊被巨大的力量扭了过去,双手被剪到身后。
  抓我的是一个口腔气息好闻的人,我抬头瞅了瞅,发现他长得很英俊。
  “为什么抓我?”我问。
  那人说,我还要问你,你翻障子干什么?我说我找黄毛玩。
  “谁是黄毛?”那人警觉地问。
  黄毛是我同学。我回答。
  英俊的保卫干部把我押解到黄毛家,我进门时,黄毛还趴在炕上呜呜地哭。我立即感觉到房间里缠绕着的恐怖的气氛。
  “黄毛!”保卫干部叫道。
  黄毛立即抬起头来。同时,黄毛也看到了我,他十分委屈的样子,又咿咿地哭了起来。
  英俊的保卫干部笑了,他自言自语道:“黄毛,这名字还真挺对路啊。”
  年龄大一些的干部大声说:“严肃点!”英俊的年轻干部立即绷起脸来。
  这时,赵波也被押了进来,押他的也是年轻一些的保卫干部,那个保卫干部与押我的保卫干部穿一样的衣服,如果不并列在一起比较,还真无法分辨他们。
  “又来了一个?”年龄大一些的保卫干部问。押解赵波的人说,这小子挺滑的,差点让他跑了。
  “他来干什么?”
  “淘气呗,这条街上的小浑蛋!”
  年龄大一些的人说,把他俩弄炕上,别让他们说话,谁让他们自投罗网呢?活该倒霉。
  我们是够倒霉的,按他们的要求,倒背双手,依墙坐在炕上,没一会儿的工夫就双腿发麻。
  按说时间是很难熬的,可在恐惧的气氛里,天不知不觉黑透了。先是黄毛爸黄火星进屋,进去就被等候在门口的保卫干部控制住,然后,押解到外屋审问。审问结束,黄毛爸被送到里屋,也押到炕上,和我们的动作一样,他目光疑惑,在我们的身上扫来扫去。
  黄毛大哥回来了,进屋就被扣下了,也被拉到外屋审问,待遇跟黄毛爸一样。
  肚子开始咕噜咕噜窜气,饥饿感越来越明显。我父亲和赵木匠到黄毛家领人已是晚上8点。保卫干部教训了父亲和赵木匠,让他们管好我们,并在大人承诺保守机密的情况下,才把我们放了回去。
  从黄毛家出来,眼前一片漆黑,父亲领着我,在大邱家房头与赵木匠分开,我本以为父亲会在我身后来一脚,可直到我走进家里,父亲的脚还没踹在我屁股上。
  进了屋,父亲说:“吃饭吧。”
  母亲向父亲打听一些情况,父亲也说不清楚。母亲问,“苏联老太太”是“苏修”特务吗?母亲管黄毛妈叫“苏联老太太”。父亲说不太可能,特务都是隐蔽的,哪有明目张胆的。母亲说,那也不一定,哪个坏人脸上贴着贴儿,告诉你他是坏人。父亲说,那倒是,可我还是觉得没那么简单。母亲说,明白了,“苏联老太太”一定是搞封建迷信,这件事街上的人都知道。的确,连我都知道黄毛妈搞封建迷信。比如,每到星期五,黄毛家早上必定要大清扫,把金属做的烛台擦得锃亮,还把最干净的衣服拿出来穿上。到了中午,他家吃饭要唱歌。我问过黄毛,他家吃饭为什么要唱歌,黄毛不肯回答。我说你家人一定有毛病,他不高兴了,说,你家人才有毛病呢,我们是唱赞美诗。我问,什么是赞美诗?黄毛不再回答,我也无法知道,只能去想象了。也许,赞美诗和以前大人们讲的“早请示晚汇报”差不多吧?还有,过新年的时候,黄毛家人围坐在一起检讨过去一年做过的坏事,还承认错误、道歉什么的,之后,他们去大沙河边,把馒头屑抛入水中……邻居们对他家的古怪行为似乎见怪不怪了。当然,他们的行动也是比较隐秘的,只有我们小朋友知道得更容易一些。
  黄毛家的行为我不太理解,黄毛有时说的话我也觉得奇怪,那些话大概都是从他妈那里学来的。比如他说,“只有用黄金做的锤子才能敲开石头一样的心”。再比如,他说,“如果非吃火腿不可,不如美美地饱餐一顿”。火腿是什么意思,火有腿吗?我问黄毛,黄毛说是烤肉。可是,烤肉为什么叫火腿呢?黄毛也说不清楚,他说,可能是火烤的猪肉腿吧。
  因为黄毛妈迷信,保卫部的人就抓她?窄街上迷信的人不少,只是他们迷信的内容不一样。我想,因为这个就罢了,如果因为她是“苏修”特务抓她,问题就更严重了,我也面临一个立场问题。
  那天夜里我一直睡不着,我的脑子里总有发报机的影子,我想,如果黄毛妈是“苏修”特务,她一定有发报机,关键是,那个发报机藏在什么地方呢?黄毛家的仓房?菜窖?棚顶?对了,黄毛家茅房边有一个大木箱子,发报机会不会藏在那个木箱子里呢?
  我过了午夜才迷迷糊糊睡着了,可是早晨天一亮我就爬了起来,穿上衣服时,母亲说真是出息了,怎么不睡懒觉了?
  我含混地笑了笑。
  来到前街,遇到几个大人站在黄毛家不远的房头议论着。保卫部的干部已经走了,黄毛妈一夜没回来。有人认为走漏了风声,黄毛妈躲了起来;有人说黄毛妈早消失了;也有人说黄毛妈在火车站被抓了。
  等大人们陆续散开,我从黄毛家的茅房一侧进到院子里。我向窗口望了望,然后,小心翼翼地爬到木箱子边,那个箱子上压着一块洗衣板。挪动洗衣板时,我的心直往上吊,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不是怕被别人发现,而是觉得发报机是一颗定时炸弹。如果我在箱子里找到发报机,我一定会向保卫部举报的,而且我还会立功,受到学校表扬,在老师和同学面前神气起来。可要是真的找到发报机,黄毛他妈就彻底完了,黄毛和我的关系也彻底完了……我到底是希望找到发报机还是不希望找到发报机呢?当时我的脑子有些混乱。
  箱子打开了,里面是一些生了褐色铁锈的农具,没有发报机。
  没找到发报机并不等于发报机不存在,接下来几天,发报机成了一块磁铁,牢牢地吸引了我的好奇心。
  发现蝙蝠的那个黄昏,黄毛还是发现了我,他站在后院子里望着我,而我正站在他家的房顶上。黄毛没喊我,他只是愣愣地看着我。我脚下打滑,差点从房顶掉下来,好在我紧紧地抱住了房顶上方砖垒的烟囱。这时,我看到了下面的黄毛。
  我从黄毛家房顶下来,我一无所获。
  黄毛直盯盯地看着我,显然,他想要我合理的解释。
  我说,我发现了蝙蝠。
  黄毛说,你说谎,你知道我家房上没有蝙蝠,蝙蝠是从转盘窑飞来的。
  我说,你不信拉倒。说完,转身就走。
  由于保卫部要到我们窄街上抓人,所以整个窄街的气氛十分紧张,加上那几天阴天,我的心情也不太好。通常,我对阴天是敏感的,在阴霾的天气里,我有些忧郁。很显然,大家都知道黄毛家出了问题,不然不会惊动保卫部的人。过去,窄街上有人看不惯黄毛妈,因为黄毛妈喝奶,他家养了两只奶山羊,黄毛爸下了班之后就去后山打草。生活在窄街上的人似乎认为,喝奶是孩子的事,大人是不该喝奶的。奇怪的是,发生这件事后,大家不仅没有敌视黄毛家的人,相反还同情起来了,表面上,很多人对黄毛和他的家人敬而远之,背地里却悄悄地帮助黄毛家。一天早晨,母亲塞给我两个玉米和白面两掺的发糕,小声对我说:你送给黄小强(黄毛),孩子总归是孩子。我拿着油纸包的发糕,立即送给黄毛,到了黄毛家我才发现,已经有好几位邻居给黄毛家送了东西。黄毛对我说,我爸昨晚哭了,说这些邻居心眼好,让我记住送东西的人,要知恩图报。我四下瞅了瞅,小声问黄毛:你妈真的不是“苏修”特务?黄毛说,我妈真不是。我说如果你妈真是“苏修”特务,我可要跟你决裂了。黄毛说,她如果是“苏修”特务,我也跟她决裂。
  一连几天,没有黄毛妈的消息,也没有保卫部的消息,就在我快把这件事忘掉的时候,我却在庞奶奶家的菜窖边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歌声,因为四处无人,所以我吓了一大跳。那歌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一会儿舒缓一会儿激越,咝咝啦啦的,我没听清唱的是什么,不过,我感觉到忧伤却没感觉到愤慨。
  我循着声音走到了菜窖口,发现那个菜窖口是虚掩着的,我俯下身去,想向里面探望,突然,有人喊道:“别动!”我回头一看,是黄毛。
  我仿佛犯了错误一般,撒腿就跑,黄毛站在我身后,我已经跑过了大舌头家的房头,黄毛还站在我身后,久久地望着我。
  回到家,我把听到菜窖里传出歌声的事对母亲讲了,母亲的脸立即严肃起来,她说,这话就今天说,以后你不要对任何人讲!我问为什么?母亲说,你不要没事找事。我说,可是……母亲说,没有“可是”。我说,可是如果黄毛妈真的是“苏修”特务呢?母亲说,你是小孩子,大人的事跟你没关系。
  我想不明白,伟人说,我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是这个世界的未来,凭什么我们就没关系呢。
  事隔十多天,保卫部的人又来了,这次不是到黄毛家抓黄毛妈,而是在窄街调查,发动群众,挨家挨户询问。
  到我家来发动群众的是年龄大和年龄小的两人,那个年轻人尽管不是上次抓我的人,可不知为什么,我不喜欢他们,也许是他们的表情和说话的态度。他们让母亲提供黄毛妈的线索,简单的几句话,在他们的嘴里,变成了长篇大论的说教。年龄大一些的人先是讲当前的革命形势,接着说阶级斗争的重要意义,接着恭维母亲一番,说母亲是革命干部的家属,有很高的觉悟什么的。说了半天,母亲只说我整天在家里,外面的情况知道的不多。调查人员显然很失望,年龄大一些的人看到了我和妹妹。于是问道:“红小兵小将,你们听到什么了吗?”
  我瞅了瞅母亲。母亲根本就没看我。
  年轻一些的问我,你认识黄小强吗?
  我说黄毛啊,我当然认识。
  母亲快速地转过头来看我。我没理睬母亲。我说,黄毛是个胆小鬼,他爬大烟囱不会超过十个梯子磴。“这些日子你见过黄小强妈妈吗?”年龄大一些的人问。
  其实,年龄大一些的人见过我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不记得我。我笑着说,我见过啊。
  “在哪儿?”年轻一些的连忙问。
  “在学校,她拿一把伞等黄毛。”
  “什么时候?”
  “唔,我记不住准确的时间,反正是放假以前。”
  我们放暑假已经半个多月了,这一点谁都知道。
  年轻一些的还不放过我,他说那之后……特别是这几天,你见过黄小强……就是你说的黄毛他妈了吗?
  我做出思考的样子,想了想说,没见过。
  ……
  很显然,保卫部在窄街的调查是失败的,因为事实上,他们并没有抓走黄毛妈。
  后来,我听父亲和母亲说,保卫部的人抓黄毛妈是因为黄毛妈去省城和北京告状,黄毛妈认为,她的二儿子死得冤枉。
  保卫部的人对这件事并没有死死地纠缠,发动群众之后,他们只来过一次,后来再就没下文,而黄毛妈在半个月后也出现在窄街上,至于她与保卫部之间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我们不得而知。

  六、 电影院里的“卖花姑娘”

  童年对委屈的感受是明显的。委屈的形式有很多种,我感觉强烈的是两大类:一类是被误解受到的委屈,这类委屈应该属于显性的;另一类是被漠视的委屈,应该算作隐形的了。在我看来,隐形的委屈就更加委屈了。粮店来杂粮的消息传来,母亲正躺在床上发高烧,她把我叫到身边,拿出粮证本和钱,让我去粮店买红小豆。那时候粮店供应的粮食基本是玉米面和白面,杂粮很少见到,一般都是到了秋天才配给一些。今年早一些,据说是上一年度剩下来调剂的,尽管是陈粮,大家还是争相去购买,窄街有个风俗,每到过年的时候,家家都包豆包。
  粮店在窄街的尽头,是一个刷了黄粉墙的平房,墙的立面还浮雕五角星。粮店的门是两开门,深褐色。关门的时候,大门和窗户外另外加了护板。那个房子在我们心目中十分神圣,而谁家有人在那里上班也是非常骄傲的事情。
  我到粮店时,里面的人并不多,大概七八个人的样子。大家虽然没排队,大概也有了顺序。我认为我应该排在一个大爷的后边。其实,买粮的人也并不都是买杂粮的,也有买白面的。卖白面的是位中年妇女,她的头上、身上都挂着白霜般的面粉,眉毛上都有,让我觉得很羡慕。那女人胖墩墩的,在饥饿年代里是“美”的标准,尤其看她的胖乎乎的手,手背有隐约的四个坑儿,令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听来我家喝酒的大人议论过墙上的宣传画,说阿庆嫂漂亮,特别是那双小手,胖乎乎的,都胖出坑来了。
  胖女人当然不知道我的心理活动,她甚至都没注意到我。就这样,买粮的一个一个出去,一个一个进来。看到窗户射进的太阳影子很斜了,我才注意到,他们卖给别人粮,却漠视了我的存在。
  我走到柜台前,被另一位卖粮的瘦高男人挡住,他指了指我说:“你,到后面排队去。”
  我说,我早就来了。
  “早就来了?撒谎可不是好孩子。”
  我嘟哝说,我没撒谎,我本来就早来了。
  我被漠视了,后来发生的事情使我明白,我被漠视的原因除了我个子小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很多来买粮的人都认识他们,照顾熟人还找借口。
  等了很久,瘦高的男人才叫到我。“买什么?”他问。
  “红小豆。”
  男人拿起一个米袋子抖了抖,说:“没了。”
  我眼含委屈的泪水走回家里,事情的经过没跟母亲讲,怕她上火加重病情,只是简单地跟母亲说,红小豆少,我没买上。
  那之后好几年,我都觉得那个瘦高男人可恨。
  丛丹大概也有过类似的被漠视的委屈,她曾说过,她最恨娄老师,娄老师是班主任,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用一种温和的方式打击丛丹。比如,数学考试,丛丹的成绩是全班前三名,娄老师点了五个人的名字进行表扬,却把丛丹的名字漏掉,漏掉似乎是无意的。比如学农,丛丹表现得十分出色,可做学农活动总结时,娄老师点名表扬六七个同学,还是把丛丹给漏掉了。点名表扬时,娄老师的眼睛还瞅过丛丹,甚至在丛丹那儿停留了一下,最后还是漏掉了……丛丹背地里哭过,她觉得那种伤害比冤枉她或者劈头盖脸地批评一通还厉害,她从心底里仇恨娄老师。
  我的日子平静了一段时间,平静之中也潜藏着更激烈的疾风暴雨。
  我的主力部队其实只剩下赵波、赵强两兄弟了,大舌头和我们渐渐疏远,黄毛也不怎么出来。我们已经没有能力与“耗子”他们抗衡了。
  有天傍晚,赵波带给我一个好消息,他说“耗子”他们也基本散伙了,这个消息意味着,“五妇联”和“四妇联”孩子间群体对立的阶段过去了。我们也“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不再研究“杀伤性”武器,武器的研制多以娱乐性为主。
  为了制作水枪——我们叫它呲水枪,我和赵波、赵强一大早就去医院的房后搜索,那里是医院的垃圾堆,很多医疗垃圾堆放在那里。我们在那里捡到了注射用的针头。完成呲水枪的关键是枪头,有了针头做的枪头,其他就好办了。有的用胶皮管套上瓶子,瓶子里装满了水,绕在脖子上,像机枪手挂在身上的子弹袋。我用的是塑料瓶子,使用时给瓶子加压,水流又细又急,射出去很远。当然,针头的不足是针眼儿太细,很容易堵塞,并且,射出的水流也没有杀伤力。后来我们又去兽医站找粗一些的针头,结果满怀希望而去,扫兴而归。
  用水枪作战比较安全,不会伤害到人,同时也满足了我们为“真理”作战的心理。
  8月份,电影院仍旧放映朝鲜电影《卖花姑娘》。这个电影我已经看了不下十遍,甚至可以从头至尾背下电影里的台词,会熟练地唱电影里那首很是悲伤的插曲。
  那时看电影,门票是8分钱,学校组织包场3分钱,除了学校组织包场,我们看电影一向都不花钱。
  重要的是俱乐部要演电影了,不管这电影看没看过,有了电影就是我们的节日。晚上6点之前,我和赵波、赵强就去了俱乐部。在俱乐部侧门苗圃前,我见到了大邱。我跟大邱打招呼,大邱很潇洒地摊开了两只手,原来,他手里有毛子嗑(葵花子)。大邱大概又搞到铜或者铁,手里也有了零花钱。俱乐部演电影,就有人卖毛子嗑,毛子嗑一毛钱半斤,可一毛钱对我们来说也是奢侈的。大邱抓了一把给我,又抓了一把分给赵波和赵强。
  我们开始潇洒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几个人的牙都吃黑了。
  6点30分,俱乐部门口挤满了人,我们从苗圃翻栅栏到了俱乐部的后院,这条秘密通道早已被俱乐部的人发现了,他们在那中间加了一道板障子,板障子足有两米多高,上边还挂了铁丝网。赵波提议从厕所爬进去,以前,我们也有从厕所地下的空当钻进去的经历,不想,厕所下面也挡了铁丝网,铁丝网很密集,如果不用钳子什么的工具剪开它,是难以钻过去的。当然,这点困难是难不住我们的,我们决定搭人梯上去,先上去的人再拉下面的同伴儿。身材魁梧的大邱垫底,我第一个爬了上去,手搭到障子顶之后,攀登变得轻松起来,我蹬着板障子的缝隙,一下子骑到顶端。接着,赵波和赵强也翻了上来。大邱是最后一个,他的身体不如我们灵活,分量也重,我和赵波合力,好不容易把他拉了上来。
那次逾障子,我的衣服又划破了两个口子。
  比看电影还有趣的是电影开演前那段时光,我们可以充分表演自己,所说的表演也不是自己站在舞台上,而是通过银幕上的白色投影,表演自己的“手技”,不同的手势投影到银幕上,就成了各种各样活动着的小动物。比如,将两只手背相对,食指和食指钩起来,小拇指和小拇指钩起来,这样屏幕上就出现了兔子,小兔子活灵活现;再如,将右手握在左手的掌心上,屏幕上就出现了狗头,左手的小拇指一开一合,狗的嘴就一张一闭,等等。那个时候,银幕和投影灯对我们来说是非常神秘的,电影里的影像就更不用说了,那是另一个世界,是我们绝对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电影开演之前,俱乐部里十分昏暗,场面混乱,声音嘈杂。不用想,一楼肯定没有座位了,我们直接上了二楼楼厅,二楼里的人也满满当当。我们站在楼厅的护栏边向下张望,下面更是黑压压的一片。我相信,那些人大多看过《卖花姑娘》,他们大概跟我们一样,电影的内容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看电影这种形式。
  “耗子!”赵波说。
  我使劲儿向人群里搜寻,没看到“耗子”。
  “在哪儿?”
  赵波向楼下指了指。我顺着赵波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耗子”那狗尿台蘑菇一样的头,并没有看清“耗子”的脸。“耗子”身边聚了一堆人,起码有七八个人,先前的消息并不准确,“耗子”他们没有散伙儿。
  其实,看电影之前,我有一定的心理准备,觉得会与“耗子”遭遇,只是,我没想到“耗子”他们那么多的人,他们并没有“散伙”。我决定不去一楼,二楼楼厅是个有利的地形,可以观察他们的动向。
  电影开演,先是放映新闻片,记忆中好像是外交方面的。有领导人、大轿车、手拿鲜花欢迎的人群。不知不觉间,我被“耗子”一伙儿围住了。我四下一看,赵波和赵强早不知了去向。“耗子”的人拉我,想把我拉到门厅。我的处境很不妙,起码寡不敌众,如果被拉到门厅或者过道,我就要吃大亏了。我死活不动地方。他们一个人拉不动我,就两三个人来拉。我们撕扯着,周围的观众纷纷站起来,一排排木椅发出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
  我的战术是成功的,观众中的大人是我与“耗子”他们之间的重要屏障。我和“耗子”他们没打起来,并不等于我的险情排除了,我知道他们一定在各个出口堵我。其实,如果我等电影散场,找到熟悉的大人庇护,完全可以摆脱那次危机,问题是,我当时急于脱离危险的处境,没想更多、更仔细。“卖花姑娘”出现在银幕上,我在黑暗的掩护下摸索着走向放映室,想从放映室的侧门溜出去。下了楼梯,我刚好进入到“耗子”他们的包围圈——耗子他们一定兴奋异常,他们准确地分析到我“战略撤退”的路径,打了一个漂亮的“伏击战”。
  “耗子”对我说:“你加入我们,我就饶了你,给你个排长干干!”
  我的意识几乎停顿了,脑子里只有罗马尼亚电影《宁死不屈》中的概念,我坚定地说:“我宁死不屈!”
  “耗子”火了,挥手打了我一个嘴巴,我的耳朵“嗡”地一下,觉得眼前发黑。这时,大邱仿佛从天而降,他大吼一声,一拳将“耗子”打翻在地。接着,我们双方混战在一起。
  毕竟我们只有两个人,我被架住了胳膊,大邱也被压在几个人身下。“耗子”用牛皮纸叠的石灰“枪”“判处我们死刑”,对着大邱脸上喷去,大邱一边叫一边挣扎,他的脸全白了,直叫眼睛瞎了!接着,他们来喷我,我紧闭着眼睛,只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
  大邱的眼睛真的出了问题。第二天在医院处置,一只眼睛失明,据说将来视力也恢复不到原来的五分之一。“耗子”害怕了,他们在医院后的小道上堵住了我,“耗子”对我说:“如果你出来证明,我就杀了你。”“耗子”将一把军刺刺在地上,军刺明晃晃地立在那儿。
  “武装部”果真派人来调查,我还是将当晚情况如实说了。后来听说,“耗子”害怕被抓,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最不幸的是,我手下仅剩的赵波和赵强也与我反目了。表面上是因为电影院那次遭遇战,赵家兄弟当了逃兵,实际上,反目的内在原因源自两家的家长。有一个星期日,父亲和赵强的爸爸赵木匠喝酒,从下午两点喝到晚上十点,两个人都喝高兴了,高兴了就唱革命样板戏选段,声音大得要命,在我家都可以听到。高兴之后,他们都醉了,不知因为什么两个人吵了起来,越吵越凶,吵到后来,他们就我×你妈,你×我祖宗地骂开了。事后我才知道,赵木匠谈起了他申请入党的事,他要父亲帮忙,父亲的警惕性就上来了,他说,你请我喝酒是摆鸿门宴啊。父亲说,我们党是由觉悟高的人、纯粹的人组成的,像你,整天干私活儿,怎么能进到党的先进组织呢?如果连你也进来了,我们伟大的党不是要“变修”了吗?赵木匠的脸涨红了,他说,你侮辱人!父亲还不肯饶过赵木匠,他说,我不是侮辱你而是帮助你,于是他让赵木匠改造世界观,不要干私活儿,也提高思想境界,等等。赵木匠火了,他说,你别装大瓣蒜了,你世界观好,你思想境界高,高个屁!两个大男人先是说对方的不足,继而翻开了小账,由世界观层面说到个人交往层面,哪件事谁对不起谁啦,等等,翻了脸。
  那件事之后,我们两家的关系不好了,而赵波、赵强也真的与我敌对了。

  七、 丛丹的口琴

  我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的第十三天,大舌头到家里来找我,他问我是不是病了,为什么这么久见不到我?我含糊其辞,转而问起了“耗子”,大舌头说“耗子”也消失了,他还说,“四妇联”那头的孩子正流传关于我的传说,传说中的我很厉害,一个人敢和一群人打仗,还敢于动刀动枪,他们互相告诫,要小心防备着我。我听了之后,觉得这个世界真够滑稽的!
  大舌头的提示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尽管我还时刻防备“耗子”他们突然偷袭,可我还是出了家门,出家门那天我看到了赵波和赵强,我本想过去和他们打招呼,不想,他们像躲避瘟神一样躲开了我。
  我去找黄毛,黄毛和他母亲割羊草去了。无奈,我只好在窄街上转悠着。
  街上只有丛丹和几个女孩子。以前,我对女孩子有着本能的漠视,有这种本能跟教育环境有关,窄街的男孩都怕自己被别人说成“怎么跟个丫头似的”。女孩子软弱、动不动就哭鼻子,还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影响,男孩子不和女孩子一起玩,学校分桌,要求男女生同桌,男孩一般也划一条被称为“三八线”的“楚河汉界”,以示距离和区别。
  窄街上没有男孩子玩,只有几个女孩子在跳皮筋,我走了过去。我走到她们跟前,似乎没有影响她们的情绪。就那样,我站在她们的外围成了她们唯一的观众。那几个女生中我只熟悉白净的丛丹和脸蛋红润的王敏,其他只是眼里不陌生,叫不出名字。记忆中,我和王敏也没说过话。我刚去的时候,丛丹拉皮筋,王敏在跳,丛丹瞅了瞅我,白了我一下,似乎觉得我碍眼。我心里暗自一笑,你们越这样,我越站在旁边看,怕看你们就别在街上跳。我先是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看,随后,选择角度看,围着她们走动。丛丹拉皮筋时,王敏一个人跳,两条腿在两根绷直的皮筋中有节奏地跳跃着,勾腿、转身,皮筋由低一点点升高,初级升到高级,王敏成功过关。过了关的王敏脸色红润,有些骄傲地看了我一眼。看来,王敏属于兴奋型的,“观众”激发了她的动力。我想,接下来该丛丹的了,我要死死地盯住你看,看你能不能跳好。丛丹仍在拉皮筋,接下来是王敏同伙跳,先是两个人,后来增加到三个人。“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伴着歌谣的节奏,她们三人步调统一地跳着。很显然,三个人同时跳比一个人单独跳有难度,皮筋还没升到高起来,她们中的一个人出了错,皮筋缠腿,在惋惜中下场。终于轮到丛丹了,丛丹没看我,但我感觉到她用眼角扫了我一下,有些赌气的样子,直接跳高级的。皮筋拉了起来,丛丹突然小鹿一般,动作灵敏地跳跃着——“马兰花呀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们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就开花 ……公鸡公鸡真美丽,大红冠子花外衣,油亮脖子金黄脚,要比漂亮我第一。我第一……周扒皮,爱偷鸡,三更半夜来偷鸡。我们正在做游戏,一把抓住了周扒皮,周扒皮!……三轮车,跑得快。后面坐着个老太太。说三毛,给三块,你说奇怪不奇怪……”我觉得眼花缭乱。缓过神来,我大声喊了一句:“跳得不错呀!”不想,丛丹一走神儿,动作变形,掉了线儿。丛丹站着看我,挤了挤鼻子,我没明白她的意思。一个长腿的姑娘对我说,离远一点儿,别碍事儿。我能听她们的吗,自然不能,我还磐石一般立在那儿。她们赶不走我,只好继续跳,令我惊讶的是,她们真有本事,两根皮筋在她们那里变出那么多花样,跳筋、翻筋、捂筋,并且,皮筋的高度慢慢升到了她们的脖颈,最后竟然高过她们的头……大舌头拎着威德罗(上粗下细的铁皮小桶,俄语译音)过来了,问我干什么,我说看她们跳皮筋。大舌头撇了撇嘴,不屑一顾地走了。黄毛终于出现了,他看见我,立即返回家里,不一会儿的工夫,从家里拿出了微黄色的山丁子,那是他和母亲去割羊草时采的,我和黄毛一边看跳皮筋,一边吃山丁子。山丁子又酸又涩,我的面目表情一定十分难看。
  黄毛知道如何调和与女孩子的关系,他分别送给她们一些“姑娘儿”,“姑娘儿”是一种果,像樱桃那么大,吃起来甜兮兮的,姑娘儿分“家姑娘儿”和“洋姑娘儿”。“家姑娘儿”被白色荷叶般的果衣包裹着,量体裁衣,很紧实。“洋姑娘儿”则被橘红色的果衣包裹着,果衣大,松松垮垮,果实却很小。女孩所以特别喜爱“姑娘儿”,不是为了吃,而是放在嘴里咬响。用针头把“姑娘儿”体内的种筋挤出,然后放在唇齿之间,吸气、咬下,“姑娘儿”就发出了声响。
  “姑娘儿”是我和黄毛融入她们一起玩的“贡品”,尽管丛丹不太同意,可大多数女孩都积极拉我们加入,丛丹也没办法,于是,我和黄毛被她们接纳了。
  我们在一起玩的第一个游戏是跳房子。其实也不是真的到房上去跳,而是用粉笔在地上画的“房子”,那个房子里有很多方格,最高的地方是半圆形的,里面写着“天空”两个字。跳房子时需要踢“布籽儿”,碎布拼成的口袋,口袋里装着小石子。具体方法是,抬起一条腿,单脚踢“布籽儿”,一边踢一边跳,一不小心就踢错了跳错了。我和黄毛没受过训练,跳了几个格子就觉得腿发酸。游戏越进行越难,因为后面的格子都被丛丹、王敏她们占了,格子里写上名字代号,属于“名格有主”了,只能跳到自己的“家”里,或者还没被占领的地方。如果前面是两个以上的“敌占区”格子,就很难跳跃过去。好在女孩们没有嘲笑我们,也没把我和黄毛甩了,我察觉到,她们在赢我们的时候,心情也是愉快的。
  王敏还带我和黄毛到了她家,她教我们玩“嘎拉哈”。“嘎拉哈”是猪蹄骨头上的关节做成的,一共五个,各面染上红、黄、绿、白颜色。王敏手里拿着“布籽儿”,把“嘎拉哈”撒在炕上,她抛起手中的“布籽儿”,趁“布籽儿”还没落下前,迅速翻转炕上的“嘎拉哈”,努力使朝上的颜色一样,然后再接住抛起来的“布籽儿”。等颜色都一样了,再一次抛起手中的“布籽儿”,把炕上的“嘎拉哈”全抓在手中,并接住抛起的“布籽儿”。玩法看似简单,真的去体验就不那么容易了。那个下午,丛丹没来,我问王敏,王敏说丛丹玩“嘎拉哈”不行,她这个人要强,她玩不好的东西她一般不在人多的地方玩。由于距离近的关系,我看清了王敏的脸,她天然的红润其实是挂在脸蛋上细细的血丝儿。
  不过,在王敏家“翻花绳”那次丛丹却来了。“翻花绳”也基本属于女孩子的游戏,丛丹和王敏两人示范。先是王敏在两只手上套上绳子,由丛丹去翻,然后,再由王敏翻,两人你来我往,翻了十几个来回。从“大河”开始,翻出了“北斗星”、“铁索桥”、 “花蝴蝶”以及“大吊塔”,等等。
我当着丛丹的面表扬王敏多才多艺,丛丹轻轻一笑,不太在意的样子。其实,我的表扬也是真实的心理反映。以前,我对女孩的游戏缺乏了解,没想到,她们那里也有技巧、智慧和乐趣。
  可惜,我们之间的友谊并没有维持多久,主要是缘于那次 “过家家”。“过家家”的主意也是王敏想出来的,我们来到后洼子的西面树林里, 7个人中只有我和黄毛是男孩子。我们采了一些和蔬菜外形像的草本植物当菜,铲来后洼子里的泥片儿当饼干,我们还和泥包过饺子。问题出现在分配角色上,王敏提议让我当爸爸,让丛丹当妈妈,黄毛当哥哥,她当姐姐,其余的女孩子当妹妹。丛丹不同意当妈妈,她说不愿意跟我做“两口子”。王敏提议由黄毛当爸爸,丛丹也不同意。王敏说那就由我当爸爸,她当妈妈吧,让丛丹当姐姐。丛丹似乎更不满意,她的脸有些变色,说:“我不玩了!”转身就走。
  丛丹破坏了大家的情绪,我们也都悻悻地散了。
  第二天早晨,丛丹到我家找我,让我去她家取“宝塔糖”,那年月,瘦瘦的孩子都拉过蛔虫。到了她家,我发现她一个人在家。
  丛丹说,走的时候还记得放在桌子上了,可为什么没有了呢?我过来帮丛丹找,这时,我发现了桌子上花花绿绿的剪纸。那些剪纸漂亮极了,我摊开来看,丛丹立即用胳膊挡住了。“给我看看呗。”我央求道。“不许看。”丛丹十分坚决地回答。我用力推丛丹,丛丹就用力来挡我。我们俩的距离那么近,呼吸打在彼此的脸上。我们的胳膊在用力,目光对视着。我不眨眼睛,丛丹也不眨眼睛。
  “给不给我看?”我大声说。
  “不给!”丛丹也大声说,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我放下胳膊,说,不给就不给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刚转身要走,丛丹说,就看一次。我转过半身,正对着丛丹,说:“就看一次。”
  “你一个人看。”
  “好,就我自己看。”
  “你不许告诉别人。”
  “好,我保密。”
  丛丹慢慢地把剪纸递给我,我刚要用手接,丛丹又快速把剪纸抽了回去。“你发誓。”我举起了胳膊发誓:“我要是把这个秘密说出去,我永远见不到伟大领袖毛主席。”
  ……
  我以前从未见过那么漂亮的剪纸,有花卉、小鸟,还有12生肖。牛、羊、老虎、大马、小鸡、老鼠,等等,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我问这些都是她自己剪的吗,她点了点头。我请丛丹教我剪纸,她没拒绝。我们从最简单的“五角星”开始,还剪了一个红灯笼。为了报答丛丹,我给丛丹画了一个“一笔回头鸟”。那期间,我跟丛丹距离很近,她的头发里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气味儿,我说不好为什么特别,反正就是特别。还有,丛丹说话时,有非常好闻的口腔味儿。
  那天,我并没有拿到“宝塔糖”。
  我看剪纸的第三天,丛大夫请父亲喝酒,那天依旧停电,晚上9点来电,电灯刺眼地亮。母亲见父亲还没回来,就让我拿着手电筒去找父亲。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丛丹家门口,听到里面正唱“东风吹,战鼓擂……”进了屋,我知道父亲和丛大夫的酒局还没结束。丛大夫指了指我说,孩子来找了,再等一会儿就完事儿了。父亲也说,你再等一会儿。丛丹从外屋进来,她似乎不喜欢见到我,白了我一眼,又去外屋。过了一会儿,丛丹又回来了,她的头发湿淋淋的,飘散着香皂味儿。我坐在小板凳上,短裤曲卷,两条大腿上挂着令我难为情的灰尘。丛丹在我身后走来走去,她的长发有意无意地在我后脖子上掠过,我的心怦怦直跳。
  父亲回家后很兴奋,话也多了起来。他对母亲说,丛大夫是大好人,一个人带孩子过非常不容易。最近林业局的人给他介绍一个朝鲜族的媳妇,人家对他挺满意的,可丛大夫不同意,主要是怕丛丹有想法,那个姑娘大了,也很要强。母亲说丛丹那孩子不错,又聪明又善良。父亲说,你还不知道,其实丛丹不是丛大夫的孩子,那个孩子的母亲自杀了,丛大夫看孩子可怜就收养了。
  “那,丛丹的爸爸呢?”
  “不知道。”
  “不是说丛丹妈妈是林校的老师吗?因为政治原因死的。”
  父亲说以前听的消息不对,丛丹妈妈是林校的老师没错,可也不完全是政治原因,更主要的是因为男女方面的问题。
  母亲感叹地说,男女的问题是最大的问题,要出人命的。
  父亲还没喝醉,怕话题扩大化,引火烧身,便倒头去睡……
  赵波、赵强跟我行同路时,我们见了面也不说话。那天,大舌头跑来告诉我,他在窄街入口的公厕围墙上看到了关于我的反动标语。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赵波和赵强干的。我和大舌头去了窄街街口,果然,那面裸露红砖的水泥围墙上,用粉笔写着我名字,说我是个大坏蛋。还有一个写我和丛丹好。我认真地做了研究,觉得不像赵波和赵强的字体。可除了他们,还会是谁干的呢?后来,我想赵波和赵强不会那么傻,他们知道我了解他们的字体,赵波是斜字,而赵强的字拖着大尾巴。他们完全可以做伪装,比如用左手写,那样我就分辨不出来了。我再次去那个散发难闻气味的公厕边观察,由于第一次的擦拭,字迹更加模糊。我有些后悔,觉得不该擦那么快,应该侦查清楚再擦才对。
  那天下午,我和黄毛去砖瓦厂那片向日葵地里捉蜻蜓,我们扑到了蜻蜓还收获了一只蝴蝶。我还恍惚地记得,余晖染遍向日葵地,葵花叶子剐着我们裸露的皮肤,有的地方痒,有的地方火辣辣地痛。回来时,我们路过丛丹家,走过柴火垛,我听到了口琴声。我把挂纱网的杆子递给黄毛,过去敲丛丹家的大门。丛丹果然在家,她的手里的确拿着口琴。
  我问丛丹是她吹的吗,丛丹闭着嘴不回答我。我不理睬她,大声唱起了《卖花姑娘》的插曲:
  卖花来哟,卖花来哟,朵朵红花多鲜艳,花儿多香,花儿多鲜,美丽的花儿红艳艳。
  唱到这儿,我听到了口琴的伴奏声。我回头看了看,丛丹正在吹歌曲的旋律。
  我大声唱了起来:卖花来哟,卖花来哟,朵朵红花多鲜艳,花儿多香,花儿多鲜,美丽的花儿红艳艳。卖了花儿,来哟来哟,治好生病的好妈妈。卖花来哟,卖花来哟,朵朵鲜花红艳艳,从小河边摘来了,粉红色的八仙花,从山坡上采来了,美丽的金达莱……黄毛被我的情绪感染,也跟着大声唱了起来:卖花来哟,卖花来哟,快快来买这束花,让这鲜花和那春光洒满痛苦的胸怀。卖花来哟,卖花来哟,花儿好啊,红又香,朵朵红花卖不完,滴滴眼泪流不完。没有祖国,没有权,生活之路遇终端,在这春暖花开之时,终日卖花泪不干……每每唱起这首歌,都觉得鼻子发酸,嗓子发干,心里涌动着莫名的忧伤。这回不同,我的眼里蒙眬着泪花,我擦了一下眼睛,看丛丹时,丛丹已经把头转了过去。
  少年时代的忧伤总是莫名其妙的,那种感觉就像一棵悄悄生长的树,寂寞无助,无人懂得。在那个阴雨缠绵的下午,我的心里突然难过起来,我似乎在牵挂着某一个人,是谁,我自己都不敢去确认,那种莫名其妙的忧伤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时常在后洼子一带转悠着,看见丛丹的身影,我故意转向反方向,故意躲着她,故意不理她。如果丛丹的视野内出现了王敏,我一定故意跟王敏说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自然,在那条路上,我也经常看到丛大夫,在我看来,他永远都是快乐的样子。自从雪天摔那一跤,丛大夫就落下了后遗症,他虽然是医生,可还是留下后遗症。不过他很乐观,他对我父亲说,现在我的个子是一米六、一米六五。这条腿着地是一米六,这条腿着地是一米六五。
  ……
  听大舌头说“耗子”回来了,“四妇联”的孩子又在流传我的新故事。说我“变修”了,不再是勇敢的男孩子,而是整天跟女孩在一起混的“老娘儿们”。“老娘儿们”成了我的外号。而给我起这个外号的人不是“耗子”,也不是“四妇联”的孩子,恰恰是我原来的老部下——赵波。
  对于自尊心很强的男孩子来说,“老娘儿们”这个外号简直是天大的侮辱,我决定要进行复仇。考虑到赵波和赵强是两兄弟,怕赤手空拳吃了亏,我在爷爷留下的工具箱里找到一把生了锈的三角锥子。当然,我也不能在家门口复仇,我选择的复仇地点是后洼子那段土路。赵波和赵强两兄弟每天都从那里路过,他们要采猪食菜。
  我等赵波、赵强两个下午,没有找到好的下手机会。第三天下午,我看到赵波和赵强从“四妇联”的方向往回走,我又有些犹豫了。不过,等他们两兄弟快走近时,我又恢复了复仇的愿望,我准备给赵波一锥子。
  潜伏在路边的我正要行动,有人拍了我一下,我回过头来:是丛丹。丛丹说,今天是农历七月初七,是“七夕会”,牛郎和织女相会的日子。大人说,小孩在黄瓜架子下端一盆清水,遥望湛蓝天幕下的银河,可以看见银河两岸的牛郎和织女相会,还能听到他们说话。
  我懵懂间,丛丹说,晚上你参加不参加?我迟疑地点了点头。丛丹说,我已经找过大舌头了,他家的黄瓜架子最大。这时,赵波和赵强走了过去。
我对丛丹说,牛郎织女?那是封建迷信,骗人的!
  丛丹眼睛里噙着泪水。我的暑假也随着那个泪水消失而结束了。

  八、 眼睛里的新雪

  所有的事情都随季节的变化发生着变化,我在秋天的时候就与赵波、赵强和好了。这一点还要感谢丛丹,如果不是她那天客观上阻止了我,不知道会酿成多大的、无法挽回的错误。而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父亲和赵木匠也和好了。赵木匠还给我做了一个冰雪爬犁。母亲送给赵木匠家一些“不留克”咸菜。
  一晃新年就快来到了。我也快长一岁了。对于漫长而艰难的童年来说,我最希望的事情就是快一点儿长大。窄街的孩子一般都计算虚岁,也就是说,过了年我虚岁13,周岁12了。以前,我曾问过周大学,人为什么有两个岁数。周大学说,人在娘肚子里就有了生命,所以应该计算,就是虚岁。周岁是从出生计算的。开始,人为什么会在娘肚子里呢?周大学笑了起来,他说这个嘛,你长大就知道了。
  就如同新来临的寒假,窄街上的小朋友仿佛突然消失一般,很少聚在一起游戏了。也许,我们都遇到相同的问题,有些话我们不能对别人讲,讲了别人也不相信。我还是怀念儿歌的日子,我们在一起单腿跳跃着,齐声唱着顺口溜“太阳当头照,花儿都死了,小鸟说,呸呸呸,你为什么背着炸药包?我去炸学校,老师不知道,一拉线我就跑,轰隆一声学校不见了!”……“老大开飞机,老二撂炸弹,炸死老三王八蛋,老四老五都来看。”……“大麻子有病二麻子瞧;三麻子买药四麻子熬;五麻子买板儿六麻子钉;七麻子挖坑八麻子埋;九麻子坐炕上哭起来;十麻子问他哭什么,大麻子死时我没来。”……“半夜三更,想起雷锋,来到厕所,打扫卫生,节约用电,没有开灯,一不小心,掉进茅坑,与粪搏斗,壮烈牺牲,消息传到北京,毛主席说他傻了吧登。”……那些日子真被突然降临的大雪给覆盖了吗?
  大龅牙出院后很少跟我们来往,他的脑袋留下终生的疤痕。那天,大龅牙来找我,我觉得很意外。“有事吗?”我问。大龅牙露着大牙笑了,好像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事情。他说让我去帮他做冰灯。我去了大龅牙家,他做冰灯的方法十分简单,窄街的孩子几乎都会,铁桶里装满了水,晚上放到外面,两三个小时之后,冰正好冻了一层,把里面的水倒掉,冰灯就天然形成。问题是,大龅牙处理不好里面放蜡烛的底座,底座一般是一块木板,木板上钉着尖尖朝上的钉子,那个钉子是用来固定蜡烛的。冻冰灯时,木板在水里漂动,冻不到大龅牙希望的位置上。我帮大龅牙分析,我认为应该换一种方式考虑问题,也就是说,可以考虑蜡烛本身。大龅牙高兴了,他说是啊,在蜡烛上安一个稳定的底座,再放到冰灯里不就行了吗?我说你真聪明。大龅牙的脸沉下来,他摸着周大学在他头顶留下的疤痕,问我,我的智力真没问题吗?我说,没问题,比以前更聪明了。大龅牙直勾勾地瞅着我,眼里闪烁着泪花。我笑着打了他一拳,把话题岔了过去。
  晚上,周大学一定要留我吃饭。窄街上,能留别人吃饭一定是家里有好吃的。下雪之后,很多邻居杀猪,一家杀猪几家借光成了传统。那天晚上吃的是五花肉炖酸菜粉条,我吃得直打饱嗝。周大学一边吃饭一边听收音机,他的收音机是红灯牌的,那个可以发出声音的方盒子,一度令我们非常羡慕。
  母亲开始筹备一年一度的新衣服,那个新衣服是一定要在大年初一穿上的。我陪母亲去了县城十字街。其实县城和林业局之间只隔着被教科书上称为“中东铁路”的铁道线,从我家到商店也就三里路的样子。母亲身体很弱,我们走了两个多小时。
  母亲在商店里买了几种布料,有的是给父亲的,有的是给妹妹的。母亲几乎从未给自己买过。她给我买的布料是学生蓝。我不同意,我看到柜台里有一双白色的球鞋,那双白鞋面上蒙了灰尘,可还是占据了我的心,散发着魔力般的诱惑,我的心怦怦直跳。
  母亲以为我不喜欢,她继续去挑选,过了一会儿,又选了一块深蓝色的布料。我还是不同意,母亲问我为什么,我支吾着,说要买白球鞋。我的要求在这个时候肯定是不恰当的,即使在“六一”运动会前那个恰当的时间里,母亲也绝对不会给我买的,为了应付老师的要求,我们不得不用白色粉笔,把鞋涂成了“白色”。我们班级46名学生,能买得起白球鞋的不超过五分之一,有白球鞋是多么荣耀的事啊!
  “我不要新衣服了,用买新衣服的钱买白球鞋吧。”我央求着。
  母亲生气了,她说不能听你的,买什么要听大人的。
  我继续央求着,母亲不理睬我,拿出布票,准备买那块深蓝色的布料。我只剩下一个办法了,我死死地拉住母亲的胳膊,不让她开票。母亲火了,她说,这个孩子,你想干什么?碍于公开场合,母亲没有打我。我不说话,钳子一般拉住母亲的胳膊。母亲被逼无奈,把我推开。我还是死死地拉住母亲。
  母亲把我拉出商店,在我的胸前捣了两拳,我默默地流泪。母亲转身去商店,正要交钱时,我又出现了,死死地拉住她的胳膊。服务员看不下去了,她们也跟着说情,说,就给孩子买一双吧。母亲没有妥协,她再次把我拉到商店外,挥手打了我两个嘴巴,打过我,她也呜呜地哭了起来。她说,家里困难你不知道吗?这几件新衣服的钱还是这一年挤出来的……布料没买成,母亲在前,我在后,我们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冬天黑天早!
  ……
  很长时间没见到丛丹了,我模仿画册里的图案,剪了一个大大的雪花。我把那个电光纸剪的“雪花”叠放在口袋里,我想给丛丹看看,理由是,请她给指点指点。可惜,我没勇气去丛丹家,在路上见到丛丹两次,本想走上前去,可最终还是没走过去。后来,那个雪花被贴到我家的大门上,遗憾的是,丛丹从未见到过它。
  窄街上又下了新雪,雪很大,我没有堆雪人、打雪仗的心情了。赵波、赵强、大舌头、大龅牙、黄毛还有拴马桩,他们都没来找我,大概他们也没有热情了,是我们真的长大了一些,还是我们内心里丢失了什么?我不知道。在我们的眼睛里,每一场雪都是新的,可仔细想想,那些雪不过是不断重复的雪而已。
  大雪封门的日子里,我时常感冒发热,有时下午就迷迷糊糊睡着了。我的情绪非常低沉,语言越来越少,笑声也越来越少。
  大雪悄无声息地飘舞的那个早晨,我从一个影像并不清晰的梦境里走回了现实世界,身上已经出了很多冷汗,我围着棉被坐在炕上,嘤嘤地哭了起来。母亲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有些担心地问怎么啦,我由嘤嘤地哭转为放声大哭。“你到底怎么啦?”母亲紧张地问。我说我梦到美帝国主义要在我们第二代第三代人身上“和平演变”了,红色江山不能传下去,该怎么办啊?
  母亲眼睛发直地瞅着我,瞅了很久,渐渐地,她的眼睛里也涨满了泪水。
  那是我13岁寒假的某一个早晨,布满雾珠的东窗上正初升着红润红润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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