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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华诗歌(12首)

 置身于宁静 2022-03-13

折柳

温柔已尽。而两岸垂柳比去岁更深

黄鹂把琐碎之物带得高人间一头

所以,你画出的少女依旧在细雨里奔跑

青坟多一处。有人围之击缶

我信誓旦旦绕过哲学万千,居一枝

最怕辨认

江流无断。死去的柳树倒影还在

每一年注定梦见你一次

注定再脱一次旧了的皮

一段对折,再对折

我有四节不会发芽的葱郁

流水,晚风俱不收

何须多言

至于我们的相遇,我有多种比喻

比如大火席卷麦田

------我把所有收成抵挡给一场虚妄

此刻,一对瓷鹤审视着我:这从我身体出逃的

它们背道而驰

这异乡的夜晚,只有你的名字砸了我的脚跟

我幻想和你重逢,幻想你抱我

却不愿在你的怀抱里重塑金身

我幻想尘世里一百个男人都是你的分身

一个弃我而去

我仅有百分之一的疼

我有耐心疼一百次

直到所有的疼骄傲地站进夜晚,把月光反回半空

你看,我对这虚妄都极尽热爱

对你的爱,何须多言

此刻,窗外蛙声一片

仿佛人间又一个不会欠收之年

在香漫湖最后一个晚上

我的哭泣持续到黄昏。院子里的花香都泥泞不堪

隐匿的豹子又出来撕咬我的骨

我一边后退,一边回头。把你的名字拧成绳

40岁了,我居然还干这样的傻事:

如此忘情地痛哭

------我爱你。我在人世里迷路

你肯定说这是影子的哲学,倒映在陌生的水域

而豹子的到来是不可避免的

-------全身心的交托是荒谬的

有时候,破坏比赞美更深情

而我把赞美当成药,给每一个无辜的地名

人名,花名

“你就是个花花公子”,你在与别人耳语的时候

我耻于取出她的一部分

而把我的三分之一交给了她

我的身体里有暮色升起

那么慢。从前一个朝代就开始的凌迟

“那些隐匿了脸部的人知道早就打开的虚空”

我十指对扣,风穿过手掌

甚至,我可以跳舞:当我从大地上重新捧起虚妄

然后,呼唤什么就是什么

庄稼,野草,昆虫,难以启齿的羞愧

“爱是我心灵的唯一残疾”我对他说

这时候宇宙次序又一次混乱,我一边理

一边哭

我不再练习说话。不再跳进月光

不再总想把手上的疤痕掩盖

我知道,直到我死,都不是时候

那么疼。血肉模糊却是伪证

我不再练习说话。仿佛又一次改邪归正

仿佛又一次自投罗网

从这样的远到那样的远

捂紧胸口的雷声,把自己埋进泥土

我不是麦子,不是玫瑰,不是从白菜里升起的月亮

含泪交换的风俗,我要还给你

我将躲进一颗葡萄,躲过九月的秋风

闭上眼睛,你还在和一只豹子共舞

一次意外,在荒村里听到海

你举起手臂时,我来不及飞成你倾心的白鸥

沙滩的红裙旋转出一道道虹

昨天的眼泪如一颗颗沙粒

被倒出鞋底

我在江汉平原寻找能做裙子的树叶

把越来越不敢张扬的年轻装进瓷瓮

你不会再来取走

我只能长久地听雨

听梨花阵阵

日子过长,如何让田野安静下去

收拢万里月光,和一次意外的慌张

我单薄而透明的手掌

不为举起酒杯

填写诗行

听夕阳,共你一醉于暮秋

掐菊为茗,哥啊,我的姿势如此遥远

桃花扇合起的岁月,白露为酒

供我仰起暮秋的日子,饮痛而歌

河的那边,你以一棵树的样子招手

口含云朵的鱼

被水草的枯黄追赶

你的笛声响起,水波里的季候写着天空

-----你要信我啊,信这晚秋的柔

哥,原谅我吧,迟迟不能顺着你给出的路途前行

原谅我贪婪在菊花的词里

和一行雁鸣,一横流水

原谅我把你虚设的影子当成伴侣

举诗为杯,击月而舞

我想以落叶的面容和你说一说已经收割的庄稼

或者,爱情(这个词怀着好意)

相逢的日子在一个城堡的门后

这之前,我们分开旅行

远到忘记

在这样的夜晚里想你,内心安宁

我们把各自的风俗和方言当成礼物

捂热后,互赠

我就用我模糊的言语说话

听懂,请回应我以沉默

听不懂,当我是为你专制的谜语

雨点在歌词里面

雨点在歌词里面,不紧不慢

然而该打湿的已经打湿了,花朵俯下身体,废墟弯曲了夕阳

麦子进了西厢房,生存和生活一墙之隔

接屋檐的雨水洗手,洗脸

再打开你躲在樟树里的名字,人生灿烂

如同鱼流落在天空,现实流落到梦里

雨点抱着雨点,不及一秒,粉身碎骨

稻场的一角,几只鸭子在麦灰里寻找一日之饱

且不管

水暖水寒

需要歌声停下来,虚拟出风停雨住

没有水面覆盖的村庄黄土朝上,人群把恩爱丢在一边

把野草含进嘴里

我也如此

我也如此拒绝听我心里的风声

开在幺弦上的花

拔开黄昏,拔开流云的倒影

你脸上最初的那一团红还藏在形容词的中央

那个早晨,你从一颗露水里醒来

我们相互对了个眼神

向对面的山坡奔去

我们的木吉他是从云朵上摘下来

你唱着浅绿的年华,在风里的浮光

忧伤是一座神秘的花园,时隐时现

你伸出小指

勾住我年华里的一节白莲耦

花儿从四面八方往回起

谁挣脱大片的枯萎,举起鹅黄的约定

把一段音符放进风里

你现在还好吗,你在哪里开呀

我要你保管的年华

落进了多少尘土,而打不开

一只蛐蛐在叫

就是在这样的夜里,在这秋意浓稠的时刻

一只蛐蛐,如谁碰落的一指颜色

在我的窗口

我的窗啊,月亮没有升起,花香已经闭合

它只是想叫一叫,想在夜色里

捋一捋细微的幸福和哀愁

它半边身体陷在红尘,半边身体落于虚无

我,执意一种坐着的姿势

心里的云朵下一刻会化成雨水

它的腹部,一个虚土的村庄

梨花以飘零的姿势返回枝头

一个女人的命运经不起窥探

她的左脚常年飘泊,常常听不到

右脚上青草的声音

故乡,因为太近

而模棱两可

那些秘密突然端庄

关于你的生日,爱人,如同苹果的一个秘密

这个唯一的日子,你依旧打开秋风,波澜不惊

我的叙述一次次被打断,词汇干涩,眼泪盲目而不确切

把命运交给夜风,也就交给了你

日子还悠长呢,说到绝望有多少矫情

哦,你曾经给过我最薄最小的翅膀

嗯,我就飞成一只蜜蜂吧,多累,或死在路上

也是一肚子甜蜜

我想象你点燃的烛火。但是恳请你省略我的想象

我已经远远落在第一现场后面

我看见的是横店村过于明媚的阳光,和落在伤口边的菊花

这些,羞于为礼

原谅我又一次无端停顿。你不会意外

那么,一口气吹熄所有的蜡烛

我的忧伤,绝望,愤怒加上一个词汇就成为美

摇晃着。这一天突然地端庄

情人巷

西门街。32号。黄昏覆盖高跟鞋的余影

门扣斑驳,一种金黄只能保持在五点以前

菊花露半面,秋风在过期的约定里

欲言又止

窗口的灯意外地挑起了象征或者暗示

一个姑娘跳下马车,迟到在剧情里

说除了这个门牌号

不认识路,前世,今生,来世

她手里的小火炉一点点熄灭

眉间的一颗痣暗了下去

一只老虎就要窜出来了

她想掐死它

窗口的灯光变幻了一种色彩

她摸了摸胸口

就知道夜落了几层霜了

菊花凋谢,无头无尾

白一场

或者,与这个夜晚背道而驰。雷霆打开河流,季节

我总是试图摁下巨大的悲哀,在一场渺小里举起慈悲

"如果得一人爱,就该交还世界的次序“

伤口继续恢复,被拐走的年华咕咕流出

一棵百合在疼痛里站久了,它就变成了药

但是,一只蚂蚁正横穿铁轨,说秋天这么近

果实的身上总坠着一块石头

剩下的时间在耕作和梦寐之间对峙

一个人在与一个星球对峙

你是我的,也不排除你是世界的,我需要眼泪

从憎恶雪开始,回村的路葬进了夜色

没有灯,适合翻检旧书信

我想我还是白过了,你来不来都会

此刻我又白了一场,无头无尾,无缘无故

恰好钟声穿过

我看到自己的破碎,破碎成大,无形

我跌倒在自己的陷阱里

诗人简介:余秀华,1976年生于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诗人。

余秀华因出生时倒产、缺氧而造成脑瘫,使其行动不便,说起话来口齿不清。高中毕业后,余秀华赋闲在家;2009年,余秀华正式开始写诗;2014年11月,《诗刊》发表其诗作;2015年1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为其出版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同年2月,湖南文艺出版社为其出版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2015年1月28日,余秀华当选湖北省钟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2016年5月15日,余秀华的第三本诗集《我们爱过又忘记》在北京单向空间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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